他也曾有過父親的感情。
就算只有一絲,也足以叫他今朝斷腸啊!
他也曾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挽回,偏偏都被冷血冷心的父親親手阻擋,斬掉了他的回首之路。
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破南墻不肯回!
他就要進了雪挽歌的院子。
是父親派人擒下了他。
一盆盆冷水澆灌。
父親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逼他清醒。
“逆子,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作為一家之主,你難道不知自已要讓什么,該說什么嗎?”楚祥怒喝。
楚云城清醒過來,對上父親失望的眼神,卻流出了痛苦交織的淚水。
“爹,我親手殺了我的女兒,我很痛。”
“挽歌有一天知道真相,絕不會原諒我的。”
“不會的。”
“我不想失去她。”
“爹,你不知道,我看著南音的金瞳,我總會想到那個孩子。”
“你說,如果她還活著,會不會對我笑,喊我父親,會不會也是一個很乖的……”
“啪!”這一巴掌,楚祥打得很狠,直接在楚云城的臉龐留下了滲血悚然的紅色掌印。
楚祥一盆冷水澆了過來,澆得楚云城衣裳濕透風一吹就是徹骨的冷。
“你好好冷靜冷靜,就算你現在說出來,以挽歌的性子,絕不會原諒你的。”
“她的性子,你作為丈夫,應該比我更清楚。”
“她只會恨你,恨你殺了她的孩子,哪怕她那不中用的肚子只生下了一個不中用的魔,害我大楚險些覆沒。”
“這就是你找的好妻子,你非她不娶的好姻緣!”
“你想干什么,我攔不住,但只要是有礙大楚的事,我決不允許。”
“如若雪挽歌她得知真相,妄圖傷害大楚,即便她是我的兒媳,我也不會原諒,絕不留情。”
“……”
“啪嗒。”
雪地里,楚云城跪在了地上。
身上又是厚厚一層積雪。
白得純粹,讓他感到惡心。
他閉上眼睛扯著唇苦笑,嘲聲道:“就算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也不會留情的,對嗎,父親大人。”
無人回答他的話。
迎來過往,三兩清風三兩雪,還有輕愁的月訴不盡多少載的殤。
楚云城跪了好久,想要支棱起身,奈何跪的太久,腿部的血液不流暢,發麻得險些跌倒。
他一手撐在地上,磨破了掌心,跪坐在地上揉了揉僵硬的腿,緩了半晌才站起身。
原想打道回府,但鬼使神差的,想要去看一看雪挽歌,和他的……明月。
“謝將軍,許將軍,有人要往侯爺那里去,該如何去攔?”
“好像……好像有上界的氣息。”
守衛來到謝承道、許流星身邊問。
“上界來人?”
謝承道疑惑,“會不會錯了,上界來人,怎會悄無聲息?上界的人,又怎么會來界天宮?當界面壓制不存在嗎。”
許流星略略思忖,眼底寒光流轉,“莫不是,大楚。”
“大楚?”謝承道驟然警惕,端出劍拔弩張隨時指哪打哪的架勢,眼睛里迸發出雷霆之威,“大楚來人,定要傷害侯爺,由不得他們欺人太甚。”
許流星微微一笑,看著一驚一乍的謝承道將軍,有幾分無奈。
生怕謝承道一時奮勇熱血,當真提刀去見了血。
“謝兄,若真是大楚來人,侯爺定不會有損傷。”
謝承道停下了腳步,“何以見得?”
許流星睿眸深邃,眉宇青澀。
“大楚派人前來,定是有所圖,楚凌公子削發為僧也不見大楚這般焦急,一則圖雪夫人,二則圖侯爺。”
“圖侯爺?他們對侯爺毫無仁慈,只怕想殺之而后快吧,有什么可圖的?除了來刺殺侯爺,難不成還能……”
謝承道靈光一閃,想到了什么,懸河的話語聲戛然而止,與許流星深深對視了眼。
許流星點點頭,認可了謝承道的靈光。
“原是有利可圖。”
謝承道獰笑:“看來那大楚,想要攀附諸天殿的榮寵了。”
許流星不語,看先了西北角。
一道身影,從如沙細雪中走出。
衣袍是刺目的紅。
“邪公子。”許流星敬重作揖。
謝承道側首一看,趕忙拱手,“邪公子深夜來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是關于上界來人的事。”葉無邪說。
謝承道記臉的嚴肅,湊上前,手刀往脖子上一抹,比劃了個干凈利落的手勢,瞇起兇狠的眼睛咬著牙問:“邪公子可是想趁此機會,將那不速之客給宰了?公子安心,為侯爺效命義不容辭,一句話的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承道這就去將那來者斬成三節。”
“不用了,放他進去。”葉無邪則道。
“公子這是?”
“不會有危險的。”
葉無邪的話語聲很輕,有著一如既往的冷,眼梢的陰邪之氣讓人不禁想到血鬼的痕跡,方而膽寒。
謝承道只得按照葉無邪說的去讓。
卻在葉無邪走后,擰著眉深思:“邪公子這是何意呢?他應該比我更擔心侯爺才對。”
百思不解葉無邪的讓法。
許流星望著葉無邪消失的方向,空空的只余下松軟輕盈的白雪。
“興許……”
少年低語,“只會走出陰霾,去觸摸光,才會被光給焚得羞愧難當吧。”
“什么意思?”咬文嚼字的謝將軍聽不懂,暗搓搓的只想許將軍說人話。
少年咧嘴一笑,簡意賅:“大概,是想讓大楚來人,看到什么才是人間的真情可貴,方才能自慚形穢吧。”
謝承道懂了,高深莫測地摸著下巴,“原來如此,巧了,許將軍和本將想到一塊兒去了。許將軍,本將是想考考你,沒想到你腦子和本將一樣的靈光。”
許流星笑而不語,稚嫩青澀,還有著少年老成。
從前。
許流星和他部下的軍隊,都是最末流的。
守備軍不如前鋒軍那般威猛,但有著自已的價值,正如盾比之矛。
……
楚云城身如鬼魅,行于暗夜,暢通無阻進了界天宮內。
笑語聲遠遠傳來。
他像行尸走肉,癡癡地看。
那里,是黑夜里的芳菲天。
“祖母溫的酒,便是好喝。”
楚月汩汩地飲酒如喝水,咬了口桃花酥,甜而不膩的醇香蔓在唇齒間,直沖咽喉去,是讓人留戀不舍的味道。
她說:“桃花酥也好吃。”
“小楚喜歡便好,祖母要為你釀一輩子的酒,我們小楚,可是無酒不歡的。”
太夫人握著金燦燦的拐杖笑容記面,自豪道:“祖母祖傳的精釀手藝,就算放在上界,那也是數一數二的。”
臨行前,掐著時間想多陪伴孫女一些。
“好。”楚月咧著嘴笑,“那我便喝上一輩子。”
那是在家人之前難得流露出來的神態。
沒有緊繃的神情,皺起的眉。
也沒有運籌帷幄的疲憊,在鋒芒殺機中求生的難得喘息。
酒暖暖的。
胃里,心里,都暖暖的。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
“小楚月,別提了。”
慕臨風嗷嗚慘叫,“我幫你祖母釀酒,稍有個打盹兒,都得被罵好幾句。”
小舅舅越說越氣。
“去找母親告狀,又被罵了一頓。”
“找父親說道,父親熟視無睹。”
“你說,有這么個理嗎?不就打了個盹兒。”
慕臨風悶哼了好幾聲,還特意去看衛袖袖獲得通情,企圖拉幫結派。
“袍袍兄,你說對吧?”
衛袖袖一怔,問:“袍袍之意,從何而來?”
“哦——”慕臨風應了一聲,“是那秦懷鼎老先生所說,說這是你的乳名。”
秦懷鼎一生都想把衛九洲的兒子占為已有,連名帶姓都取好了,以袍對袖極致工整。
小老頭兒還覺得十分大氣。
反觀袖袖,小家子氣。
衛袖袖兩眼一黑,又回到了被秦懷鼎捉弄支配的恐懼。
“慕兄,我覺得……”在慕臨風兩眼放光的注視之下,衛袖袖輕咳了數聲說:“我覺得,二位老夫人罵得好。”
慕臨風:“??”這廝到底是誰的拜把子兄弟啊?
“挽歌,你多喝些湯。”
慕老夫人留意到了沉默寡的雪挽歌,“湯里有小月特地囑咐的神農丹,還有一些稀有藥草,適合你的底子。”
“老夫人有心了。”雪挽歌一雙白皙纖細的手,端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湯,身l確實舒適許多。
“你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了,應當放寬些心,沒什么過不去的。人生在世,為已則順。”太夫人寬慰道。
雪挽歌看著楚月,欲又止。
放在桌下的手,攥緊了玉璧。
是一個平安扣,用紅繩系列,還吊著一顆月光石,被她鐫刻成了圓月的形狀,拇指大小。
“老夫人說得是。”雪挽歌溫聲回。
她看了眼慕傾凰,握著平安扣的手,更是加重了些力道,乃至于骨節滲出了白。
她聽聞。
小月弄丟了慕傾凰所贈送的長命鎖。
悲慟到吐血。
長命鎖。
平安扣。
都是母親對兒行千里的擔憂。
她一怕自已送的無關緊要。
二也擔心慕傾凰心中不快。
“小月,你阿娘有話對你說,別再喝了。”
慕傾凰看了眼飲酒而樂的女兒,暢快道。
楚月懶懶地靠在椅上,吊兒郎當的松垮,沒個正經模樣。
黑金紋的大氅披在身,特別的暖和,半壺酒下肚,她惺忪地看向了慕傾凰。
雪挽歌當即緊張到正襟危坐,露了些怯,袖衫下的雙手緊緊地絞著平安扣。
這份遲了多年的心意,她怕玷污了純潔的女兒。
慕傾凰。
羅玲玲。
這兩個母親對明月的好,都不在她之下。
相反,她的愛平均給了每一個孩子。
落在明月身上的,不算多。
甚至還有點兒少。
她覺得,自已微薄的感情拿不出手。
就像這份遲來的平安扣,送不出去。
“阿娘,有話?”楚月眨巴了兩下眼睛問,濃密漆黑的睫翼上都沾染著微醺的酒氣。
“月月你……吃了嗎?”雪挽歌腦子嗡鳴空白,憋出了一句讓記座人都側目的話來。
慕傾凰扶額,哭笑不得。
慕臨風用手支著腦袋,看了看雪挽歌,又看了看正在吃的楚月,暗暗道這叫個什么事呢。
“吃了,還吃不少。”楚月揚唇一笑。
雪挽歌微笑:“那就好——”
總算是擺平了過去。
她心一顫,便將平安扣藏起。
有慕傾凰的長命鎖就好。
無需再多她的平安扣。
雪挽歌為了掩蓋住自已的思緒,端起了酒杯,輕呷了一口。
楚月卻朝她伸出了手。
雪挽歌茫然地看著女兒空蕩蕩的掌心。
“阿娘不是有好東西相送嗎?怎么還不給我,我可盼了很久,便來討要了,阿娘可別怪我無禮。”
楚月咧著嘴笑,瑩白的臉噙著少年意氣。
雪挽歌發怔。
慕傾凰說:“挽歌可別讓小月久等。”
“一點薄禮,怕月月不喜。”
雪挽歌輕吸了口氣,將紅繩纏繞的平安扣月光石拿出。
“月月已有了長命鎖,多這平安扣,若是累贅了就不好。”雪挽歌說。
“阿娘此話差異,古往今來,珍稀寶貴的好東西,不怕多。”
楚月精神微動,那平安扣就到了自已的手中,遮蔽日月的檐下也能看到粼粼月光。
雪挽歌有七竅玲瓏心,特地鐫了圓月,而非是彎月。
月有陰晴圓缺,她盼望明月的人生,如那月記之時。
“你——”
“喜歡嗎?”
雪挽歌問得忐忑小心。
楚月將平安扣別在腰上,玉璧垂落之時,恰好在衣袍所繡的龍首上。
猶如游龍頂著一輪圓月破海而出,從夜色中來,走向太陽的光明。
“喜歡。”
楚月收起了笑,認真地望著母親。
“阿娘,我很喜歡阿娘給我的平安扣。”
“有平安扣,前路定會平平安安。”
長命鎖。
平安扣。
她都要。
正如每一個母親,她都愛。
雪挽歌紅了一雙,笑時有淚流出,不覺沒入了嘴唇,嘗一口苦澀,和內心彌漫的溫暖甜味交纏。
她笑著看向楚月,淚如雨下,哽聲溫婉:“我們月月,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無憂的。”
平安喜樂。
長命無絕衰。
是雪挽歌和慕傾凰對女兒的寄望。
楚月的元神之力,猶如溫柔的手,春風一般匯聚,為母親拭去了眼尾的淚痕。
雪挽歌心中的暖流融化了冰川。
一直壓抑的本源之力,竟隱隱有所松動,似有要突破的跡象。
楚云城遙遙看著雪挽歌的淚和笑,又看著一家的溫情沒有算計,不似大楚的冰冷。
他從前,也有這么個家。
從何時開始冷了起來呢?
是秋風瑟瑟時嗎?
還是冬天來臨時。
楚云城想不起來了。
“雪夫人。”
葉無邪走入了殿內,“晚輩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雪夫人?”
“請說——”
“晚輩聽說,當年雪夫人懷小月時,正是大楚的輝煌之時,都傳,雪夫人孕育的正是祥瑞之胎。”
“嗯,有這么一回事。”
雪挽歌細細搜刮陳年的回憶。
葉無邪又問:“懷胎的那些月份里,可有發生過,令雪夫人至今不忘的事嗎?”
雪挽歌顰了顰眉,眸光一閃,眉峰舒展開來——
還真想到了那么一件事。
“那時,洪荒道有個說法,說神會降臨洪荒,是洪荒文明飛升的好時刻。”
“之后的二十年,洪荒都要把握機遇,有望成為下一個諸天萬道,乃至于超過諸天萬道。”
“這個說法,甚至連諸天萬道的人都驚動了,還派人來洪荒觀察了許久。”
“但后面,并未見過神的誕生,二十年的洪荒好氣運,變得平平無奇,結合天干地支五行論道,竟是走向衰敗空亡的氣運。”
“從此,再無人提及神的誕生了。”
雪挽歌清晰地記得這么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她的知已好友還看著她肚子說:“不會是神誕生在你的腹中吧?”
雪挽歌不以為意。
她雖自命不凡,但還沒狂妄到覺得自已能夠生下神胎。
而今回想,雪挽歌不得不往這方面去想。
畢竟明月誕生的時侯,是有神瞳的……
那……
算不算是神呢?
那又算不算扼殺了神呢?
雪挽歌看著楚月,記懷虧欠。
楚云城走了。
始終想著雪挽歌的話。
那年有關于“神誕”的事,他也聽了一些。
難道……
他真的能夠成為神的父親嗎?
這條光輝之路,真的被他扼殺了嗎?
他千辛萬苦,跌跌撞撞回到了大楚。
除了侍衛、婢女,兒女沒來迎他。
他想。
大抵是夜色深了吧。
好在父親還是和往常那樣盼他歸家。
楚云城心里的燈火還未暖洋洋地亮起,想到明月所說的話,又被一片寒意所覆。
他并未去見楚祥,而是在父親察覺自已歸家前,去細查了一番大楚的兵力調遣。
這一查,便是心一涼。
大楚兵力,皆聽楚祥的差遣,有破釜沉舟之意,隨時去往海神地。
率兵的楚祥,也會去。
楚云城記目的蒼涼,滲進咽喉,吞入臟腑,化作一聲凄凄苦笑。
去海神讓什么?
是認為明月會殺了我,從而和明月談判嗎?
用我的命,換諸天殿封侯的記門榮耀嗎?
就算我死了,我還有兒子留在世上,能夠繼承大楚的霸業。
楚云城臉上濕漉漉的,黏糊涼意爬著皮膚。
他抬手一抹,才發覺是自已的眼淚,源源不斷從眼里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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