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不由得一愣,仿佛是身不由己一般,已然驚叫出了聲來:“賢哥?”
是呀,這兩個都是從軍校一畢業便共同生活在一起,并肩作戰,經歷了許多艱難的歲月,早已經對彼此的聲音與氣息潛移默化了,便是聽著腳步聲響,就可以知道是否是對方。
“吱”地一聲,這扇破門被張賢推開來,他邁步而入,一個身穿著國軍將校服的軍官威武地站在他的面前,正驚詫地看著他的進來。張賢與他的目光對撞到了一起,不由得與他一樣的激動了起來,不錯,這不是高偉還是誰呢?只是此時的高偉早就沒有了當年的英俊的風姿,一頭的亂發,以及滿臉的胡子茬,配著疲憊不堪的面容,就已經說明他有好幾天沒有洗過臉,好好睡過覺了。在張賢認出高偉的時候,高偉也認出了他來,雖然面對著這張面孔有些陌生,但是高偉還是可以從他的瞳孔里看出老友的影子,人的模樣雖然可以改變,但是卻無法改變先天就有的氣與質,便是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所有的神秘泄露出來。
也只是稍一遲疑,高偉已然當先著張開了自己寬大的雙臂,在張賢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已然撲將上來,一把抱住了他;張賢也激動了起來,早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內心想要保持的鎮靜,同樣張開著自己的臂膀摟住了他。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
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
驚呼熱中腸。
是呀,人生渺渺,人海蒼蒼,原本以為,朋友一別,就好象是天空里的永遠也不可能相見的參星與商星一樣,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東邊的升起時西邊的落下去,西邊的上來時,東邊的又下去,也許生生死死,匆匆忙忙,再也沒有了重逢的時候。哪知道這一夜又是天意如此,天意呀天意!能夠故人相逢在燈火之下,這或許就是一種未了的緣吧!只是,人的青春又能有幾年呢?美好的時光已然是一去不復還了,大家的鬢角上都已經添了幾許的白發,便是記憶中平展的臉也盡是皺紋。舊時的戰友們大部分已經長眠于地下,而歷盡了蒼桑,他們卻還活著,怎么不令人感到噓唏?怎么不令人感到悲傷呢?
門外,夜霧盤旋著滾進了屋里來,卻又散得無影無蹤,幾個腳步紛亂的國軍士兵端著槍搶到了門口,卻又愣愣地看著屋里面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不明白自己的師長怎么會和一個穿著解放軍服裝的敵人擁抱。
“沒事了,沒事了!”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出現在了門口,這個人正是那時隨著高偉從河南解放區逃出來的保安團長曹金牙,他看了看屋里的兩個人,總算是明白了什么,驅散著門口的士兵們,同時也替他們帶上了這扇其實只能擋住視線的門。
良久,張賢與高偉才從重逢的快樂之中緩過了勁來,松開了互相的擁抱,張賢透過高偉的身體,這才打量著這間狹小得只能容上十幾個人的小廟。這座破爛的由泥磚堆砌出來的龍王廟,四面透著風,里面掛著個防風的馬燈,香案與泥塑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在角落里堆了一堆的亂草,亂草上鋪著個單薄的行軍被,上面躺著一個一樣是頭發蓬亂的女人,身上帶蓋著高偉的大衣,此時正在熟睡之中。而在這個女人的身邊,放著個也是用高偉的棉襖包裹起來的嬰兒,這個嬰兒已經停止了啼哭,與他的母親一樣得睡著。
“我是被他的哭聲引來的!”張賢毫不隱瞞地告訴著自己的這位同袍。
聽著張賢的話,高偉剛剛舒緩下來的神經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仿佛是看穿了高偉的心事,張賢笑了一下,安慰著他:“放心,這附近還沒有你的敵人,解放軍離你還有五六里路。”
“這已經很近了!”高偉卻沒有一絲的寬慰,心里面肯定是一片得焦急。
張賢也點了點頭,如實地告訴著他:“我是跟著這隊解放軍們過來的,只是因為大霧的原因,所以他們停在了山神廟里。你放心,在大霧沒有散去之前,他們是走不了的。不過,天亮的時候只怕這霧就要散了,你還可以在這里休息一兩個小時。”在張賢看來,雖然他把李青山派了回去,卻知道這個新兵真要是靠著自己能力摸回山神廟,只怕要到天亮時分了。
“跟我走,別回去了!”高偉忽然用著十分堅定的語氣對著張賢道。
張賢不由得一愣,馬上搖了搖頭:“不!老高,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么?”
張賢皺了下眉頭,沒有回答。
高偉卻是已然明白了過來,想起自己從淮北戰場上逃命歸來的那段情景,若不是張賢舍身相救,只怕自己早就做了解放軍的俘虜,或許已經死在了他們的槍口之下。那個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張賢在解放軍里的潛藏。
“我要走的話,在當初就會跟著你一起走了,還會等到現在嗎?”張賢淡淡地道,已然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模樣:“現在看來,當初的選擇不錯,這樣的日子雖然有些提心吊膽,但是總算是成了一個普通人!有的時候,作一個默默無聞的士兵,要比當一名聲名赫赫的將軍要快樂得多!”
高偉呆了呆,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