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極清了清嗓子,神情凝重的向崇禎問道:“臣想和陛下說的,是大明時報上最近刊登了一篇文章,叫做《論人民的權利和義務》。
這篇文章雖然看似符合孟子的民本思想,但內里卻大不相同。此文刊登出來之后,不僅士林中人對此文爭論不已,就連朝中不少官員也覺得,這篇文章似乎有些偏離正道了。
臣知道,這蘇長青乃是陛下用以在大明時報上刊文的一個筆名,是以臣想要請教陛下,陛下寫作此文究竟有何意圖?”
看著黃立極的神情,朱由檢終于打消了想要隨意搪塞的念頭,他沉吟了許久才開口說道:“朕的意思么,在這篇文章里不是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么。
人民、君主和士大夫都應當清楚各自的權利和責任所在,只有大家都在各自的權利和責任范圍內行事,我們才能消除國內現在的各種矛盾不是么?”
黃立極皺了皺眉頭,他覺得崇禎依然沒有將真心話完全說出來,于是便干脆的說道:“陛下可知,您這篇文章一經刊出,有許多官員就認為,此文混淆了孟子以民為本的本意。
孟子所之民,乃讀書識理之士,非普通之百姓也。此文聲稱人民應當明晰、了解、爭取自己的權利,并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此一來,陛下將地方上的士紳置于何地?
今日國朝之根本實在士紳而不在小民,江南之地士紳占九,而小民占一;其他各省之地士紳占之六、七,而小民占之三、四;唯有北方各省及西南邊陲之地,經過民亂、天災、朝廷之調整,方有士紳三、四,而小民六、七。
陛下憐憫小民而得罪士紳,恐怕不是國家之福。更何況,若是民眾之勢大漲,士紳之權固然是大是衰減,可朝廷之權難道就不被民眾所質疑了嗎?”
黃立極的直不諱,倒是讓崇禎也難以再遮掩下去了,他嘆了口氣說道:“首輔考慮的不可謂不現實,但是朕所關注的卻同首輔有所不同。只是,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黃立極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來,他換了一個舒服一些的坐姿,然后抬頭望了望窗外的陽光后說道:“陛下這間會客室的確很不錯,陽光這么曬進房間來很是溫暖,臣今日下午也恰好沒有其他事情,只要陛下開口,臣倒是很樂意一直聽下去。”
朱由檢楞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雖說從他登基開始,就開始按照自己的世界觀去改造眼前的大明,這種改變他視之為改革。
但是在黃立極等協助他推動改革進程的官僚來看,所謂的改革就是類似于張江陵推行的政治和社會改良,此種改革的最終目的還是延續大明王朝的道統和法統的生命。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這些推動改革官員們只是想要延續王朝的生命,而不是想要打破眼前的舊社會建立出一個新社會來。
大明的改革進行了四年之后,北方各省特別是京畿一帶,社會結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不徹底的土地變革和對工商業的大力扶持下,北京和天津已經開始了快速的向工業城市的轉換過程。
四年前,天津不過是北京的附屬城市,也是江南漕運進入京城的中轉站,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市,倒不如說是一座大倉庫。但是今日的天津卻是北方最大的出口貿易港口,各種新興的工坊都建在此處。工廠主、貿易商人和各行業的工人、船員組成了這座城市的中堅力量。
至于北京,這座北方最龐大的城市,也從一座純消費型的城市開始變成了制造財富的產業城市。外城區和城市外圍增長最快的產業莫過于棉紡織業和機械制造業。
曾經數以萬計的匠戶,數以十萬計的軍戶及其他城市平民,開始脫離了為皇室、勛戚、官僚提供專門服務的命運,他們開始為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努力勞動,追逐財富。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最初效果就逐漸顯現了,它打破了封建社會的人身依附關系,然后以金錢為紐帶重新構筑了社會生產關系中的各方聯系。
如果說在四年前,有人向崇禎詢問,北京城究竟有多少人的話,他一定會回答:“大約也就三、四萬吧,剩下的那些不過是會說話的牛馬而已,他們沒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服從于主人的命令。”
但是在四年后,崇禎就會回答:“這個城市起碼有三、四十萬認為自己是人的人,而剩下的那些牛馬也正慢慢在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