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他們那年的狀元,張定是出了名的從不作詩、不填詞,這么多年來只是埋頭做事老實當官,而且張定幾乎從無應酬,每天退衙返回住處,就會深居簡出,他不找誰攀關系,登門做客的好友也是寥寥無幾。關鍵是在京城官場上,也沒聽說他抱上了什么大腿,抑或是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睞。
翰林院修撰出身,張定在大驪官場的起步就是從六品,之后去刑部衙門行走數年,再轉去戶部,如今是正五品,在錢法堂停滯多年。相較于一般官員,仕途坎坷當然稱不上,可要說他仕途順遂,就像是在罵人了。屋內不少同年,覺得張定是不太敢露面了。如今戶部受累于尚書大人沐,內部是怎么個人心惶惶,在座的,心知肚明。
荀趣說道:“張定是個的信人君子,既然答應了會喝這頓酒,不至于爽約不來。”
曹晴朗點點頭,他和荀趣在這群科舉同年當中,印象最好的,還是遲遲未來的張定,不是因為對方是狀元,而是張定最有定力。荀趣猶豫再三,還是詢問一句,國師就從未提及張定?曹晴朗照實回答一句,聊到過一次,不過只是說張定的那份卷子,并未涉及其它。
荀趣以心聲問道:“你真的決定辭官了?”
雙方是摯友,無話不談,所以荀趣很清楚曹晴朗的身世,除了是國師的學生,文圣一脈的再傳弟子,他還是青萍劍宗景星峰的初代峰主。
曹晴朗說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總不能什么都想要。”
只說桐葉洲大瀆那邊,他還有一份比較隱蔽的差使,因為按照小師兄跟東海水君的約定,由他負責跟水君府打交道,談論具體事務,如今大瀆最為重要的那兩段江河,已經正式合龍,他的真身,必須去那邊盯著,
荀趣無奈道:“我就只是惋惜,以后在京城里邊,少了個可以想要什么就聊什么的知己。”
曹晴朗笑道:“朋友知己到底是不如紅顏知己的。”
荀趣擺擺手,“座上有客慨然談功名。”
屋內墻上懸掛字畫頗多,都是名家手筆,茂林郎出身的周炳泰,好奇問道:“楊探花,你精通鑒賞,確定都是真跡?”
一個叫馬屏的二甲進士,如今在禮部任職,剛剛進了京城郎官之列,他笑道:“韋赹好歹是意遲巷子弟,想來也沒臉掛些贗品在這邊鬧笑話。”
周炳泰微微皺眉,他本意就是與楊爽請教一些字畫學問,但是這個馬屏已經數次冷嘲熱諷韋赹,只說方才韋掌柜來這邊敬酒,就已經被馬屏拿話刺了幾句,好在對方不以為意。換成是周炳泰,自己未必能忍。
馬屏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因為自己出身寒素,便經常故意與世族子弟不對付,據說因此與永泰縣王涌金關系親近。周炳泰對此卻是極為看不上眼,不是他出身好,相反,他出身比馬屏更窮,年少求學經歷更苦,在周炳泰看來,若是真有風骨,你馬屏與那些世家子弟的官場同僚,說話怎就不夾槍帶棒了?偏要為難一個做正經買賣的意遲巷韋赹?
楊爽微笑道:“詩詞文章古董字畫,未嘗不抬舉古人。”
馬屏神色惋惜道:“可惜楊探花未能請到趙侍郎。”
他瞥了眼坐在對面的“老翁”嚴熠,真是個窩囊廢,竟然連自己的房師都請不動。
坐在楊爽身邊的王欽若微笑道:“趙侍郎事務繁重,不來是常理,來了,才是反常事情。”
嚴熠神色木訥。先前楊爽私底下提議,讓他與趙侍郎提一提此事,看看能否邀請到趙侍郎。嚴熠說自己試試看,但其實根本就沒有去那位房師跟前自討沒趣。
京城官場的有心人,早就計算出來了,去國師府次數最多的,除了吏部的曹酒鬼,就是刑部趙繇。
他們參加輾轉于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廷對這一年,公認是大驪朝的科舉大年份。
被朝野上下譽為大驪百年未有之盛事。一是規模之大,二是英才之優。
因為曾經一洲即一國的關系,哪怕宋氏剛剛歸還半壁江山,他們這一屆大驪科舉的會試,還是將考場設在了更有利于南方舉子趕考的陪都洛京,之后的殿試廷對才是在京城。當年應試舉子多達九千余人,以至于大驪不得不打破常例,首次設置五甲進士,即便如此,進士和加上同進士的數量,總計依舊不過三百六十余人。
而被譽為“座師”的主考官,正是當時擔任陪都禮部尚書的柳清風。
這年的一甲三名,分別是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探花楊爽。
如今大名鼎鼎的刑部侍郎趙繇,在那會兒還是名聲不顯的存在,只是負責分房閱卷的十六位閱卷官之一。
房師趙繇的“門生”相對最少,二甲進士有兩個。
其中一個,是年紀最小的新科進士,當時只有十五歲的李銑。還有一個就是嚴熠。
如今湊巧都在刑部當差,不過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陪都。
他們這撥同年當中,公認文采最好的,還是茂林郎王欽若。
能夠得到一個二甲茂林郎出身,就已經算是清流中的清流了。
張定,曹晴朗和楊爽,他們一甲三名,再加上王欽若和程氏兄弟三位茂林郎,他們都曾參與翰林院編撰校勘四大部書一事,一般情況下,他們六個科舉同年,最當得起前程錦繡一說。
結果除了榜眼曹晴朗,這么多年在翰林院沒有挪窩,其余五個都已經去了別處衙署,所以這次喊來曹晴朗,除了榜眼不來沒道理,同時也有一份看笑話的意思。
如果不是看在荀序班如今在國師府當差、曹晴朗與他又是知己好友的份上,估計曹榜眼也要被馬屏之流打趣幾句,這么多年都沒有升官,既無外放,也無六部行走的履歷,是準備在翰林院養老嗎?
嚴熠恰巧與曹晴朗對上視線,各自舉起酒杯,不不語,默默飲酒一杯而已。
因為官場困頓,同病相憐也好,性格類似,心有戚戚然也罷,難得碰上,那就喝酒。
荀趣跟著蹭了一杯酒,嚴熠猶豫了一下,別別扭扭,雙手持杯,隔著酒桌,遙遙敬了一杯荀趣。
荀趣和曹晴朗便又各自倒酒滿上喝了一杯。酒桌熱鬧,也無人在意這種可有可無的細枝末節。
狀元郎張定來了。
曹晴朗率先起身,在一屋子此起彼伏的調侃話語里,要張狀元自罰三杯的打趣聲中,他不動聲色幫忙挪了挪椅子。
二樓。
一間屋子里邊,出身風雪廟的周貢,因為馬上就要擔任一艘嶄新大驪劍舟的船主,心情大好,早已喝了個滿臉漲紅,突然用上了心聲語,拿燕祐與國師大人請求問拳一場的糗事當下酒菜,那個嘉魚縣的縣丞,周貢的袍澤,興許是上次發酒瘋長了記性,他這次喝得很克制,聽到那位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竟然有此壯舉,沒忍住,就干了一大碗酒水。縣尉陸翚驀然瞪大眼睛,看著那個還能活蹦亂跳喝酒的燕祐,默默舉起酒碗,與燕宗師敬酒。
大驪軍方渡船的名字,都以大驪王朝某個州郡府縣的名字命名,而劍舟必定是州名。
這是在前國師崔瀺手上訂立的一條不成文規矩。
而周貢掌管的這艘劍舟,就叫“莒州”。
巧了,同樣是二樓,更巧合的,新任莒州刺史關翳然,跟朋友們也在那邊談論那艘“莒州”劍舟。
洪霽喝著酒吃著菜,正在猶豫何時再讓自家衙門那幾個兔崽子來這邊混個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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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跟景清的約定,小米粒跟著鐘倩繼續往北撤,盡量遠離戰場遺址這處鬼物作祟的是非之地。小米粒到底還是擔心景清,江湖好漢出門在外,就算有再好的武藝傍身,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山上的算計,又是七彎八拐的,哪怕景清總是說他在北俱蘆洲行走江湖,如何如何經驗老道,小米粒總歸是放心不下。
鐘倩不忍讓她揪心,就提議停步,反正離著遠了,不妨靜觀其變,景清要是有麻煩,在那邊沒能討著便宜,有他們在,也好有個照應。小米粒認真詢問,我們留在這邊,真不會給景清添麻煩么,鐘倩說不會,小米粒撓撓頭,鐘倩只得拍胸脯保證絕無問題,小米粒這才點點頭,蹦上一棵山巔古木的樹枝,整個人蜷縮起來,貓那兒遠遠看著戰場遺址。
她覺得自己跟鐘第一,就像兵書上所謂的一支伏兵,隨時隨地準備馳援戰場。
鐘倩靠著樹干,伸手遮在眉間,竭盡目力,眺望那處煞氣濃郁的鬼蜮之地。
才是金身境瓶頸,到底不如山上神仙來得神通廣大,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詢問溫仔細,“如何了?打起來沒?”
隱匿于一旁的溫仔細沒好氣道:“我又不是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手段。再說了,真要打起來,就陳靈均那脾氣,遺址那邊還能這么安靜?”
鐘倩疑惑問道:“你好歹是宗字頭道場出身的譜牒修士,就沒幾手超乎尋常的看家本領?”
溫仔細氣笑道:“對不住,真沒有。”
鐘倩問道:“那些盯梢的?”
溫仔細說道:“暫時被我用了定身術,死活掙脫不得,一個個杵那兒瞎喊仙師饒命呢。具體如何處置,回頭看陳靈均那邊是怎么聊的。”
鐘倩說道:“那就耐心等著。”
可惜這里離著云霞山和夢粱國都有些遠了,不然僅憑陳靈均是后者的皇室供奉,估計就能調動一支邊軍?以往陳靈均在酒桌上邊,總是吹噓他跟皇帝黃聰關系如何好,如何一見如故稱兄道弟,鐘倩聽了幾耳朵,沒怎么上心,不過就如陳靈均所說,米大劍仙好像確實跟著他一起,受邀擔任了夢粱國的客卿,即便酒里兌了水,也算不得什么假酒?
溫仔細沒來由嘆息一聲,輕聲道:“這才過去幾年光景,就又是老樣子了。”
別看溫仔細在落魄山上,一開始是個討打的,之后是個教拳的。其實在寶瓶洲南邊的地界,“溫郎”還是很吃香的,再者他一向喜好山下游歷,遇到的可不止鶯鶯燕燕紅顏知己。作為一個既是金丹地仙又是金身境武夫的“兩金”,溫仔細也就是只在落魄山才顯得不如何,到了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是實屬罕見的存在。
鐘倩沉默片刻,緩緩道:“我以前只是孑然一身浪蕩江湖,武學和江湖之外的事情,都不懂。”
溫仔細笑道:“那就一直別懂這些個。江湖人眼中只有江湖,本就沒什么不好的。”
鐘倩看了眼這個跑到落魄山自討苦吃的天之驕子,有些話到嘴邊,終究不是在山上,沒有同桌宵夜,還是被鐘倩咽回了肚子。
溫仔細雙手抱胸,肩頭慵懶倚靠著樹干,說道:“自家兄弟,有話直說。”
鐘倩果然就不客氣了,“溫仔細,說實話,你也不像是那種會在意山下好壞的山上神仙。”
溫仔細沒有惱羞成怒,反而點頭道:“我未必是心善,如何憐憫那些被拘在戰場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畢竟素未蒙面,生前死后都與我無關。只不過跟那些上山學拳的少年少女們處久了,容易把它們想象成他們,就顯得與我有關了。”
鐘倩點點頭,“在自家山頭待久了,確實很難鐵石心腸,容易心軟幾分。”
溫仔細無奈道:“鐘第一,你忘了我的譜牒還在靈飛宮?”
鐘倩答非所問,“心腸軟,也不是意味著拳腳就軟。”
那些女鬼帶路,衣裙曳地,姍姍前行,要領著那個來歷不明的青衣童子,一起覲見府君。
至于對方到老頭是生是死,她們能否分到一點殘羹冷炙,全看那青衣童子的造化。
到處是無人收拾的髑髏殘骸,遠遠的,依稀有牽衣扯袖的稚童哭聲。
哪怕是陳靈均運轉神通看去,也只能瞧見些高高低低的模糊身形。
那懷捧琵琶的美艷女鬼,閑來無事,距離道場還有些山水路程,她便以手指撥動琵琶,以戲腔唱出早年某位云游道人的語,“皆人命固有常數,為何此地夭折獨多?”
陳靈均冷聲道:“你也知道?!”
她嫣然道:“小哥兒這話說的有趣,奴婢本就是此地鬼物,豈能不知我們是如何生如何死的。”
陳靈均默然。
一旁那個揚好久不曾嘗過修士心肝滋味的艷鬼,眼神陰惻惻盯著青衣童子,“吾家主人,可是連周邊數國君主都要敬重幾分的強梁之輩,生前殺敵似刈草,拋人如斷弦。死后更是雄踞一方,多少山上仙師,別說是什么無功而返了,多少都被留在了咱們府上做客,偶有能夠靠著祖師名頭、灰溜溜遁走的,就已經是他們萬幸,事后哪敢與我們府君計較半點,師門長輩親自登門,與府君賠禮道歉還差不多。”
陳靈均朝她們豎起大拇指,咧嘴道:“大驪鐵騎統一寶瓶洲之后,頒布淳平年號之前,你們敢說這些個,就算你們是這個。”
聽聞那個青衣童子如此語,她們立即起了疑心,莫非真是個有所憑仗的過江龍?
可千萬別是在大瀆以北,與那大驪朝某座仙府沾親帶故的譜牒修士。
雖說那種色厲內荏的半吊子譜牒修士,她們這些年見多了,口口聲聲要斬妖除魔,真落在她們主人手上了,到頭來還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跪地磕頭求饒,更有被當場嚇得尿褲襠的。
她迅速盤算起來,附近諸國山上山下,早就都是摸清底細了的。方圓萬里之地,寥寥無幾不該惹的,府君大人都要忌憚幾分的,她們從來曲意奉承還來不及,之外的,其余的,就該不敢招惹她們了。
得了琵琶女鬼的暗示,一頭女鬼嬌滴滴問道:“敢問小哥兒,到底是何方神圣吶?不妨與姐姐透個底,是從北邊來的,還是南邊來的?”
只見那青衣小童摔了袖子,“別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小爺就是從江湖來的。”
她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咱們府君好友遍天下,可別大水沖了龍王廟呢,傷了和氣便不美了。小哥兒莫要藏掖了,說說看,師尊名諱,道場所在,若你家祖師與咱們府君剛好是相熟的舊友……”
陳靈均截住話頭,淡然說道:“你們放心,定然不熟。”
早些年她們那位府君主人,偷摸跟幾個結盟的山上道友,還會擔心大驪宋氏翻臉不認賬,那支大驪鐵騎會不會殺個回馬槍,與他們秋后算賬。只說以前一國即一洲,整個寶瓶洲都是大驪宋氏的,所有的邪魔外道,陰靈鬼物,哪敢造次,只恨跑得慢了,需知多少座淫祠,多少即便是曾被各國朝廷封正、卻只因為違反大驪律例的山水神靈,就都被大驪蠻子給破山伐廟、打碎金身了?!
很是束手束腳了幾年,絕不敢輕易冒頭,等到他們終于確定大驪宋氏并無揮師南下“重整山河”的意圖,歸還了半壁江山,復國的復國,立國的立國,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勢力,便又過上了隨心所欲的快活日子,就像她們,跟了那位自號府君的主人之后,只覺得當了鬼,確實比當人痛快多了。
陳靈均咬了咬牙關,說道:“大可以放一百個心,你們府君肯定聽說過我家老爺,我家老爺卻絕對不曉得你們。”
她們先是愣了愣,哄然大笑,一個個花枝招展,腰肢亂顫。
就在此時,空中一陣陰風掠過,轉折而返,數位修士飄然落地。
瞧見這撥貴客的容貌,懷捧琵琶的女鬼神色畏懼,強自鎮定,嬌媚道:“哪陣香風吹得到此?”
為首是個高髻宮裝婦人,看那些不成氣候的艷鬼,婦人毫不掩飾自己的滿眼嫌棄,一群只比孤魂野鬼略好幾分的殘花敗柳,真是多瞧一眼都要臟了眼睛,申府君怎么找了這么群上不得臺面的賤婢。
婦人也懶得語半句,只是朝那瞧著面生的青衣童子抬了抬下巴,哪根蔥?
大致聽說了緣由,高髻婦人神色玩味,譏笑道:“褲襠里帶把、還沒長毛的東西,不曾想還是個嫉惡如仇的主兒,說吧,你家師尊是誰,道場在何處,若是有些分量,便饒你不死,記得從今往后,繞道走。若是分量不夠,便別走了。”
陳靈均只是怔怔出神,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約莫是在落魄山待久了,他到了這里,就是有些傷心,傷心寶瓶洲怎么會有這么個地方。
這個也曾在黃庭國御江呼朋喚友的青衣小童,見得燈火通明的高朋滿座,見得吹牛皮不打草稿的顯擺夸耀,見得仙家府邸窮奢極侈,一擲千金不皺眉頭,見得山上的意氣之爭,斗法斗得鮮血四濺,見得很多很多的事情,唯獨見不得山上的道高者與山下權柄重者,一味恃強凌弱,尤其是他們那種一腳踩死螻蟻還嫌棄臟了靴子的行徑。
身在江湖,做事修行也好,交朋友也罷,心中總要有個義字。
可到底何謂“義”字,陳靈均也未必能夠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大概就是在路上遇見某些人某些事,便要熱血上頭,滿腦子只有兩個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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