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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0章 一座名為自由的籠子

            千山同一月,今宵月正圓,有人在忙碌一天之后暫作休歇,對付明天的忙碌。有人在翻看圣賢書、點校古籍,作詠鏡、吊古各種各樣的詩詞,有人在功名利祿的道上翻山越嶺,走著夜路,有人幽居山中修行長生術法,做著神仙。有人在酒桌上觥籌交錯,稱兄道弟,眉眼飛揚推杯換盞,用語你騙我我騙你。有人洋洋得意、抑或是悔恨于今日的得失,也有人在憧憬或是害怕明天的不請自來,還有人在長久追憶昨天的美好與遺憾,而那條流光溢彩的菖蒲河,柔緩水面漂浮著盞盞荷花燈,就像一條綢緞,繡著最漂亮的花朵。

            酒足飯飽,洪霽如釋重負,因為這趟出門沒有帶跟班,結賬當然要親力親為了,找了個由頭,離開屋子,偷偷把賬結了,掌柜韋赹不知是守株待兔,還是趕巧,反正就是碰上了,給了銀子,洪霽沒有吃飯不給錢的份上,丟不起這個臉,韋胖子也沒有缺心眼到覺得自己有資格給北衙洪霽撐場面的份上。

            洪霽偷偷扯了扯領口,除了韋胖子有點坑人,到底沒有鬧出什么幺蛾子,一頓飯,吃得還算愜意,自認跟陳國師聊得十分投緣……簡而之,洪霽很多時候都在認真吃菜,喝酒。

            要知道天底下有幾個飯局,真有心思計較菜肴合不合胃口,酒水滋味如何,吃的都是他人的桌上話語,喝的都是別人的臉色。翻來倒去,也就那么幾樣下酒菜,漂亮女子,小道消息,他人的是非,肆無忌憚的葷話。

            但是今兒這頓飯,就一個字,素。

            洪霽難免好奇,陳國師這種人,當真會喝醉酒嗎?這輩子喝醉過嗎?能夠讓他敞開喝說真心話的人,又會是誰?

            韋赹搓手,壓低嗓音笑問道:“洪統領,飯菜可還行?”

            洪霽伸手按住韋胖子的肩膀,輕輕一捏,打趣道:“味道相當不錯,就是價格真心不便宜,我現在曉得你這身肥膘是怎么來的了,都是我這種客人的官俸薪水。”

            韋赹無奈道:“洪統領,講良心,我們酒樓的價格,已經非常公道、十分實惠了。”

            洪霽松開手,隨口問道:“韋掌柜,我且問你,這一年到頭開門做生意,迎來送往的,關系要籠絡,人情要做足,你總共要喝掉幾斤酒?”

            韋赹愣在當場,趕緊搖搖頭,“喝了多少酒?沒算過這檔子事。”

            洪霽笑道:“好,那下次再來這邊吃飯,你記得與我說個數,我讓某些兔崽子們長長見識,省得他們成天跟我吹噓酒量如何了得。”

            韋赹一愣再愣,看了眼不像說玩笑話的坐北衙頭把交椅的男人,胖子笑逐顏開,點點頭,說好。

            如今在大驪京城,眼前這位北衙洪霽不抄的家,誰敢抄?!

            除此之外,洪霽的眼神,說話的口氣,跟韓六兒他們差不多。

            洪霽回到屋子重新落座,陳平安放下筷子,說道:“洪統領,說吧,你那撥北衙同僚這會兒在酒樓的哪間屋子,我們去敬個酒,你負責打個圈,我就當混個熟臉。”

            洪霽神色尷尬,略帶幾分心虛,實誠道:“事先確實讓司徒殿武他們見機行事,不過與他們說好了,至于能不能見到陳國師,我可不作任何保證。結果倒好,我們誰都沒想到酒樓生意這么好,韋胖子說他們拗著性子,做賊似的等了片刻,實在是騰不出地方給他們,只得灰溜溜走了。”

            韋赹當然不敢說這種話,用這些詞匯,不過洪霽如此說,有意修飾過,大概才算真正的得體。

            至于讓司徒殿武他們白等了一場,洪霽可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屁大事情。多是打過大仗硬仗的邊軍兒郎,在生死立判的戰場上,苦等援兵不至,那才是真正的心急如焚。其實北衙在大驪官場,已經算是異類了,只說有幾個手握生殺大權的三品官,如此在意下屬的仕途?司徒殿武這種世家子弟,在老鶯湖能夠誰的面子都不賣,不惜為衙門辦公事、卻讓自己結私仇,除了年輕校尉自身性格脾氣使然,當然也是相信洪統領的為人,絕不會因為捅了簍子,就將自己當作一顆棄子隨隨便便丟了。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總不能只是讓國師府和容魚一直麻煩你們北衙,以后北衙的人這邊來國師府談事情,除了洪霽不必通稟之外。”

            略作停頓,陳平安轉頭對容魚說道:“回頭在那份參與議事的名單里,加上一個司徒殿武。”

            容魚輕輕點頭。

            洪霽神色微動,雖然不清楚這份名單上邊有哪些人物,但是他非常清楚,司徒殿武這小子算是撈著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了。當然,就憑這小子在老鶯湖的表現,該他跟秦驃一起升官。

            陳平安打趣道:“洪統領吃得慣?”

            洪霽一時間也吃不準,國師是問吃得慣菖蒲河酒樓飯莊的酒菜,還是吃得慣這種需要看他人眼色的飯局?心思急轉片刻,洪霽笑道:“其實吃不太慣,不過我那位親家說得好,一個人能夠將就十件事一百件事,但是同時還能夠不遷就一兩個人一二事,就是真講究。”

            陳平安拿這番話嚼了嚼,“能將就,不遷就,真講究。”

            陳平安笑道:“由此看來,讀書人也不是全無用處,很多時候,同樣一件事,這些文弱書生來說,就能有不同的意思和滋味。”

            洪霽哈哈笑道:“國師,這可是你對讀書人的評價,我可沒有這意思啊!”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洪霽,你想好了,出了酒樓,我可就沒有喝酒的理由了。”

            洪霽眼神誠摯一句:“想好了,與其讓我來幫他們引薦,不如讓他們各憑真本事,踏踏實實做事,將來某天去國師府,或是廟堂之上,與陳國師面對面談事情。”

            陳平安笑道:“好,就此說定,那就別讓我久等。”

            洪霽拱手,眼神熠熠,雖無語,卻也豪氣干云。

            張燈結彩的菖蒲河兩岸,車水馬龍,真不敢想,以前這邊得有多熱鬧。

            永泰縣戶房卞春棠,班房魯莊,還有一個剛剛進入縣衙的年輕胥吏,名叫周玄宰。

            白云鏢局的高髹,少年馬邑縣。

            兩撥人,除了魯莊來這邊吃過幾次飯,其余都是第一次在菖蒲河喝酒。

            先前魯莊提議去那個韋胖子的酒樓,說相對物美價廉,不宰客。高髹當然沒有異議,求人辦事,不怕對方提條件,只怕對方不開口。

            路過一座售賣各色漂亮魚燈的攤子,年輕胥吏默默想著,我要是當了官,一定要讓這座京城留下自己的痕跡。

            少年眼尖,滿臉喜悅,高高舉起手臂使勁揮動,扯開嗓子喊道:“曹沫!這里這里!”

            陳平安立即快步向前,與此同時,稍微抬起手掌,與洪霽他們悄悄做了個緩步的手勢。

            洪霽和容魚他們一行人便沒有跟上國師的腳步。洪霽有些驚訝,是國師的化名?那個瞧著愣頭愣腦的少年又是何方神圣?看樣子跟國師十分相熟?

            馬邑縣伸了伸脖子,站在曹沫身后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沒有一張認得的面孔,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比較扎眼,像個馬夫。

            郭竹酒揉了揉謝狗的腦袋,疑惑道:“那頂貂帽呢?怎么沒見著它,有些不習慣,總覺得你沒帶腦袋出門。”

            謝狗伸手拍掉郭盟主的爪子,無奈道:“郭盟主唉,如今本首席在京城可是大名人,招搖過市,街道兩邊容易咋咋呼呼,不小心打攪了山主吃飯,豈不是罪過大了去。”

            郭竹酒點點頭,“裴師姐說如今京城百姓,日常閑聊那場慶典,一提起謝狗,抑或是劍修白景,總會說一句,‘就是那頭戴貂帽的少女’,確實形象鮮明,讓人記憶深刻,很占便宜了。”

            謝狗雙手叉腰,使勁點頭,大概是不戴貂帽的緣故,便顯得個頭矮了。

            此刻洪霽站在余時務身邊,這個豐神玉朗的男人,在酒桌上話不多,氣態溫和。

            閑聊幾句,余時務說他曾經跟一個朋友約好了將來要一起來菖蒲河喝酒,但是這個將來不會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余時務有些傷感。

            等到曹沫走近了,馬邑縣打量一番,嘖了一聲,“這么巧,曹沫,是請客啊還是被請客啊?不愧是千步廊那條道上混的,都能來菖蒲河犒勞五臟廟了,牛氣。是常來啊,還是破天荒頭一遭的事情?”

            頭回踏足流金淌銀的菖蒲河,少年到底心虛,好不容易見著個熟人,嗓門就比平時更大了。

            “不常來這邊當冤大頭,攏共不超過一只手的次數。今兒是別人做東。”陳平安跟著嘖了一聲,壓低嗓音說道:“拿老子送給鏢局的賀禮,跑來這邊大手大腳開銷?你好意思?都不知道知會一聲,捎上曹大哥一起,好,你小子夠義氣。”

            馬邑縣有些赧顏,說道:“高師兄要請衙門里邊的人吃飯,縣官不如現管嘛,喝酒的地兒不能太差了,思來想去,與其磨磨唧唧,不如一次到位,直接來最有名的菖蒲河好好搓一頓。”

            陳平安點頭道:“高髹做事情還是老道的。”

            其實陳平安對高髹印象很好,不輸他們的師父。一個大老爺們,這么多年來,將名義上師弟師妹們的一個個孩子們照顧成人,此間辛酸,不可說的諸多不容易,興許一般人不理解,陳平安豈會不懂?

            只是少年的那位高師兄,每次跟曹沫視線對上,總覺得是曹沫這廝的一種無聲挑釁,頗有一種“我來搶你的師妹了”的意味。

            哪里知道,“曹沫”看待高髹,卻是一種對自己少年生涯的回顧。

            容魚已經認出了那兩位縣衙胥吏的身份。確實很巧。

            馬邑縣轉頭說道:“高師兄,你先陪著卞大人和魯大哥去酒樓,我很快就趕過去?你們落座之后,也別等我,只管喝酒便是。”

            他們停步站在魚燈攤子旁邊,不等難為情的高髹解釋什么,卞春棠主動開口解圍,善解人意道:“不著急,敘敘舊好了。我正好給兒子挑一只魚燈。”

            馬邑縣看了眼余時務,好奇問道:“那個人就是你的東家?”

            陳平安順著少年的視線瞥了眼余時務,笑道:“不是。”

            馬邑縣加快語速說道:“對了曹沫,有件事,你是老江湖,幫忙合計合計?”

            以往在曹沫這邊,少年的行舉止總是想要處處假裝大人,但是涉及鏢局事務,牽扯到山中師父、師姐的修道資糧,少年的臉面就小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什么事,說說看。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出謀劃策,不在話下。”

            洪霽看著那個瞧著意態閑適、好像是在故作高深姿態的國師大人,感到很陌生。

            不遠處,郭竹酒會心一笑。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何師父好像變了個人。

            只因為這一刻的師父,就像……就像站在劍氣長城那座鋪子的酒桌外,街道旁。

            師父很想念他們吧。

            馬邑縣聞白了一眼,只是事關重大,也懶得跟曹沫計較什么鹽和飯了,“四海武館的魏歷,魏大宗師,總聽說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知道,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馬邑縣憂心忡忡,皺著眉頭說道:“他今兒主動找到我們,說想要與鏢局一起合伙做買賣。你覺得這里頭有沒有啥陷阱啊?曹沫,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又怕一個錯過千載難逢的掙錢機會,又怕做了一筆賠本買賣。曹沫,你曉得的,開了鏢局,我們真沒有什么錢了,一步踏錯,就沒翻身機會了,我不想兩手空空回去見師父,沒那個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不回去了,總要獨自闖蕩江湖,掙到了很多錢才回山里去。”

            陳平安看著微微紅著眼睛的少年,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也簡單。要么是魏歷居心不軌,跟你們玩仙人跳,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魏歷真想要掙錢的話,完全犯不著坑你們,要么是魏歷其實早就聽說過你們師父的名號,心中敬佩,只不過江湖人士俠義心腸,不愿你們覺得欠他的人情,就故意找了這么個蹩腳由頭。不管如何,你們鏢局千思百慮,都不如找個京城地面的地頭蛇朋友,最好是有官府身份的人……”

            馬邑縣見曹沫神色認真,說話內容也聽著在理,少年心情一下子就好起來了,“比如你?”

            陳平安笑道:“找我作靠山?虧你小子敢想!”

            馬邑縣傻樂呵,曹沫是啥德行?三句話不吹一個牛,就跟酒鬼三天喝不著酒一般。

            馬邑縣壓低嗓音說道:“卞春棠你也見過,我對他印象很好,可我也不懂衙門里邊的門道啊,什么胥吏、清濁的,他會不會官帽子太小?關鍵時刻幫不上忙,壓不住事情?”

            陳平安抬起手,裝模作樣抖了抖袖子,掐指片刻,說道:“夠用了。”

            馬邑縣震驚道:“曹沫你能掐會算?怎么不去天橋底下擺攤算命……”

            不曾想那家伙竟是嗯了一聲,點頭道:“確實擺過,錢沒少掙。”

            馬邑縣咧嘴,伸手指了指厚臉皮的曹沫,“就你這樣的,以后誰給你當媳婦誰……”

            少年見曹沫“臉色不善”,立即話鋒一轉,“有福嘍。”

            陳平安心滿意足,笑道:“出門在外,技多不壓身,如此才能燕子銜泥,每天多攢點媳婦本。你小子學著點。”

            得了曹沫的指點,馬邑縣心中有數了,少年眉宇間再無陰霾,揮揮手,“曹沫,繼續逛你的,我要喝好酒去了。”

            陳平安一拍對方腦袋,沒好氣道:“好小子,過河拆橋是吧。”

            馬邑縣突然記起高師兄他們還等著呢,陳平安已經面朝那兩位縣衙胥吏,拱手笑道:“在這座住著兩百七十萬人的京城,能夠在一天之內見兩面,確實緣分。”

            更大緣分,當然還是老聾兒的那把油紙傘,兜兜轉轉就落在了卞春棠手上。卞春棠與眼前青衫男人拱手還禮,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沒說什么。之前在白云鏢局就打過照面,不過沒聊天。對方報出的數字,不能說不準,畢竟是去年京城戶部的官方說法。只不過跟事實還是有些出入,因為卞春棠在永泰縣戶房當差,又喜歡成天跟那些枯燥的黃冊檔案、賬目數字打交道,所以比衙門同僚更多了解一些內幕。

            魯莊笑道:“準確說來,是三百二十萬人。明年只會更多。”

            陳平安疑惑道:“這么多?”

            魯莊豎起大拇指,朝向卞春棠,“我也是聽他說的。”

            卞春棠只得粗略解釋一番,當然是揀選一些能說的,交淺深的忌諱,放之四海而皆準。

            陳平安耐心聽過卞春棠的解釋,恍然道:“難怪。”

            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年輕胥吏,陳平安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魯莊笑著介紹道:“姓周名玄宰,是我們卞年頭的同僚。”

            年輕人臉皮薄,周玄宰到底是閱世不深,微微臉紅,說道:“卞年頭是帶我做事的師傅。”

            陳平安點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等到卞年頭變成了卞經承,就該喊周年頭了。”

            卞春棠啞然失笑,年輕人滿臉漲紅。魯莊忍俊不禁,斜眼好友,瞧瞧,聽聽,也不止我一個關心你的前程嘛。

            得知他們正好去韋赹的酒樓,看了眼卞春棠手里的魚燈,陳平安朝洪霽招招手,笑道:“麻煩你給卞年頭魯兄弟他們帶個路?湊巧是去韋赹那邊吃飯,到了酒樓那邊,你看看能不能跟韋掌柜打個商量,把我們那間屋子留給他們。”

            洪霽笑著點頭,心里樂開了花,緣由?簡單!國師大人與自己也真是不見外了。

            雙方道別之際,馬邑縣開玩笑說要不要吃第二頓,他請客喝好酒。陳平安瞥了眼皇宮方向,笑著說自己臨時有點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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