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熾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像一百只蜜蜂困在玻璃里。程知夏至今記得那天生物競賽組選拔賽,通風櫥里的酒精燈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忽明忽暗。
對照組培養皿編號b-7到b-9。她向評委席匯報時,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實驗服口袋——那里藏著母親今早塞進的護身符,布面已經被汗浸出深色痕跡。窗外蟬鳴太吵,吵得她沒聽見林教授后半句注意甘油用量的提醒。
事故發生在下午三點零六分。當程知夏將移液槍伸向75%濃度甘油時,觀眾席突然爆發出哄笑。她轉頭看見教室后門,母親正舉著濕淋淋的傘手舞足蹈,病號服袖口露出青紫的約束帶壓痕。
夏夏!媽媽來接你——
移液槍的活塞多推了0.5毫升。混合著金黃色葡萄球菌的甘油溶液在培養皿邊緣溢出一圈虹彩,下一秒就被酒精燈引燃。火舌卷上她左肩時,程知夏聞到的不是皮肉焦糊味,而是母親被保安拖走時揚起的,雨水混著氯丙嗪的藥味。
在那次事故之后,一切變得不一樣了——
程知夏安靜地站在宿舍門口,臉上沒什么表情,左手卻緊緊攥緊校服衣擺,宿舍里傳來刺耳的笑聲以及臟話。
你們看沒看到程知夏的媽媽
看到了,竟然是個神經病!
哈哈哈!
那個神經病跳舞的樣子,真好笑!
哎,我聽說神經病會傳染。那……
真可怕,哈哈。
……
等她們聊完,程知夏默默推開門走了進去,其她幾人,分別做著各自的事情,完全無視了程知夏。在不到一個周之內,宿舍內的其她人都以各種理由申請了走讀或者是轉宿舍。宿舍里只剩下程知夏一個人。
在下課期間,總有人會模仿程知夏母親在實驗那天跳舞的樣子,之后便是一陣哄笑。
體育課的訓練小組永遠都會多出來一個人。
程知夏數到第三十七滴福爾馬林時,聽見了蝴蝶翅膀碎裂的聲音。
其實那只是載玻片從架子上滑落的動靜。但當她蹲下去撿拾時,左肩的疤痕突然開始灼痛——去年夏天燙傷的地方總是比天氣預報更早感知潮濕,像株扎根在皮肉里的敏感植物。
喂,你碰到我的培養皿了。林嘉怡用鉛筆尾端戳她脊椎。實驗臺對面幾個女生發出窸窣的笑聲,像試管里搖晃的渾濁液體。
程知夏沒抬頭。她把碎玻璃掃進貼著危險品的紅色垃圾桶,指甲縫里鉆進一絲腐肉氣息。生物教室總彌漫著這種味道,介于死亡與保鮮之間的微妙平衡,就像她上周制作的青蛙骨骼標本,在氫氧化鈉溶液里泛著珍珠母的光澤。
今天的解剖作業...李老師敲了敲黑板,粉筆灰簌簌落在她發旋上,兩人一組,觀察水蛭的消化系統。
教室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程知夏盯著自己實驗臺下那盒嶄新的解剖工具——學校剛采購的德國進口器械,刀刃在晨光里泛著藍。這是她連續三次奧賽一等獎換來的特權:可以獨自使用最角落的操作臺。
程知夏。李老師突然點名,新同學和你一組。
她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個人。轉學生像被雨水打濕的素描草稿,藍白校服空蕩蕩掛在身上,懷里抱著畫板,右手腕纏著幾圈白色繃帶。
許驚秋,美術特長生。女孩自我介紹時睫毛都沒顫一下,我色弱。
教室里響起零星笑聲。程知夏看見她食指沾著顏料,在畫板邊緣按出個模糊的指紋,像枚小小的銹斑。
坐那兒。程知夏用鑷子指了指自己旁邊的空位。她故意沒擦臺面上干涸的蟾蜍血跡,暗紅色污漬像幅失敗的地圖。
許驚秋卻徑直走向標本柜。這是皇蛾陰陽蝶她指著某個玻璃盒,鼻尖幾乎貼到標本上。左側翅膀是雄性的寶藍色,右側卻是雌性的褐黃。
程知夏突然搶步上前拽她胳膊:別碰!
畫板砸在地上的悶響中,兩人同時僵住——許驚秋的袖口被扯開,露出一截小臂,上面布滿淡粉色疤痕,像無數條僵死的蚯蚓。
實驗室瞬間安靜得能聽見酒精燈燃燒的嘶嘶聲。
水蛭在哪兒領許驚秋平靜地拉好袖子,彎腰撿畫板時,一粒白色藥片從她口袋滾到程知夏鞋邊。
程知夏用腳尖蓋住藥片,聽見自己心跳像被釘在展板上的昆蟲標本。
程知夏在女廁所隔間里研究那顆藥片。橢圓形的,表面有十字刻痕,聞起來像曬過太陽的石膏。她把藥片舉到排氣扇投下的光柱里,突然聽見隔板被敲響三下。
要舉報的話,許驚秋的聲音從縫隙里滲進來,先嘗嘗證物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遞來草莓糖。程知夏透過門縫看見對方腕間的留置針,透明膠帶下泛著青紫的血管像困在冰層下的河流。
鹽酸舍曲林。許驚秋的指甲輕輕刮擦門板,或者你想聽更浪漫的說法——她的聲音突然貼近,這是讓向日葵低頭不看向太陽的魔法藥。
程知夏拉開門。許驚秋正用牙齒撕開另一顆糖的包裝,舌尖把粉紅色糖果頂到右腮,鼓起一個小包。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終于像個真實的十六歲少女。
我不關心。程知夏把藥片拍回她手心,觸到一道凸起的疤痕。
她們一前一后走回教學樓時,天空開始飄細雨。許驚秋突然轉身,雨絲在她睫毛上織成細網:你知道水蛭有32個大腦嗎她倒退著走路,畫板擋在頭頂,所以它被切成碎片也不會立刻死。
程知夏想起生物競賽題庫里的標準答案:因為每個體節都有神經節。
真殘忍啊。許驚秋停下腳步,雨滴正順著她繃帶的邊緣往下淌,明明都碎了,還要各自活著。
高二(3)班的窗戶突然傳出哄笑。程知夏抬頭看見林嘉怡舉著她的標本盒——那組精心整理的鱗翅目昆蟲正被鉛筆戳得支離破碎。鳳蝶的觸須斷了,像截黑色的棉線垂在盒沿。
要哭嗎許驚秋問。
程知夏搖頭,從書包里掏出密封袋,把碎屑一點點收攏。她的動作很輕,仿佛那些標本只是睡著了。
下周交的解剖作業,許驚秋突然說,我們換成觀察蝸牛的心臟吧她指了指花壇,雨后的酢漿草叢里,到處都是背著房子流浪的家伙。
程知夏發現她說話時總不自覺摸留置針,像在確認某種無形的連接。雨越下越大,許驚秋的繃帶開始滲出血色,像宣紙上暈開的朱砂。
你的手...
沒事,顏料而...
程知夏直接拽過她手腕拆開繃帶——三道新鮮的割痕正在滲血,邊緣整齊得像用尺子量過。
醫務室鎖著門。許驚秋坐在走廊長椅上,看程知夏用碘伏棉簽涂抹自己的傷口。棉簽每擦過一次,她就往程知夏嘴里塞一顆草莓糖。
為什么是蝸牛程知夏突然問。
許驚秋用沾血的手指在石膏墻上畫了顆心:因為它們的心臟,她頓了頓,是透明的。
程知夏在生物教室后柜發現許驚秋的素描本時,雨季剛剛開始。
本子藏在廢棄培養皿下面,封面用修正液涂著腐爛進度報告。
第一頁貼著風干的櫻花,旁邊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