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足有兩人高的巨大爐鼎,鼎有三足,鼎身刻印繁復的云雷紋,兩側系部各為一龍一虎,獸目圓睜,被高漲的火舌舔過,熠熠生輝。隔著一道石墻,許澄寧都覺得熱氣洶然。慧乘大師站在一張長案前,從桶里抓了一把紅顆粒放到圓盤子里,火光在上面輝映出硬挺的光澤,許澄寧瞅著像礦石。秦弗貼在她耳邊,用極小的聲音道:"是朱砂。"
許澄寧心頭巨震,盡管看不見彼此,她還是下意識轉向了他。所以,慧乘為嘉康帝做的事是……慧乘擦了擦汗,沒一會兒光頭上又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為何冰還不到"
兩個小沙彌可勁地給他扇風。"快到了吧,往常都是這個時辰到的。"
小沙彌拿帕子給他擦汗。"師父且忍忍,徒兒出去看一眼。"
慧乘揮揮手,小沙彌便去了。片刻后,一個太監端著一大碗紅血走了進來,他似乎是個啞巴,只用手比劃了一下。慧乘點點頭,隨即向爐邊兩個高大的力士揮了揮手。兩個力士舉著鐵棍,把銅爐的爐蓋撬開,底下是紅色的火光,上面接連不斷地騰起厚白的濃煙。只一會兒,這條窄窄的縫隙就被白煙充斥,什么都看不清了。許澄寧兩眼被熏出了淚,任流不止。秦弗把她扳轉過來,用袖口替她擦了擦。他的衣服布質柔和,清涼如冰絲,敷在眼上,眼睛的脹熱便緩解了許多。"還疼么"
秦弗聲音很輕,許澄寧沒敢說話,只是點點頭,抓著他的衣袖,額頭抵靠下去,溫熱的淚慢慢滲進布料里。秦弗舉著胳膊給她,自己則繼續透過石縫往里看。銅爐已經蓋了回去,石室里血霧彌漫。慧乘染紅了臉,卻好似已經習慣,十分淡定地拿起一塊白布擦了擦臉,甚至用手指在臉上沾了沾,放到嘴里舔咂片刻。"這次喂的什么"
小沙彌道:"按師父吩咐的,桑葉減半,甘露加三倍,怕血器死了,所以加喂蜂蜜和人參水。"
慧乘點頭,指著那碟子朱砂叫小沙彌放進爐里,然后自己轉身,從身后一個簍子里伸手進去,掏出一條白蛇。許澄寧從衣袖里露出一只眼,看見白蛇細長,扭來扭去,盤卷在慧乘的手臂上。慧乘面不改色地將它從胳膊上解開,一只手捏緊七寸,用嘴咬住蛇尾把它拉直,然后咴的一下袖子里閃現一柄小刀,從蛇口下插進去,一劃拉,直接剖到尾部。他松了嘴,蛇身軟下來,仍在垂死扭動。他兩手并用,生擠出了蛇膽,和一捧黏膩的未長成的蛇卵,丟進玉臼里,叫小沙彌搗成泥,自己則轉身剖下一條。蛇的腥臭味直搗肚腸,若非被秦弗及時捂住了眼,許澄寧差點嘔出來。秦弗立刻攬著她離開,原路返回。許澄寧扶墻干嘔了幾下,秦弗輕拍她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殿下,"許澄寧啞聲道,"這就是您上回吃的東西"
秦弗捏她的臉蛋微微用力:"你想害孤也吐"
"沒有的。"
許澄寧搖頭,背靠著墻,慢慢驅散因為惡心而上涌的混沌,以往想不通的事這下全想通了。曾經她左思右想,想不通帝王功名利祿無一不缺,能有何求,要給一個方士披上得道高僧的外衣,予他名予他利,用以恩賞,或者說交換。現在她懂了。尊貴如帝王,也跨不過年歲筑起的高檻。嘉康帝不是缺少什么,只是還不愿放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想繼續擁有。所以,他想要千秋萬歲,想要長生不老,將尊榮圣光無限延長。于是,他打壓皇子皇孫的行為也有了解釋。嘉康帝并非在國本上另有打算,而是根本沒想過立國本!許澄寧覺得悲哀。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之時,還在笑著說大魏的皇帝勤政愛民,是個好皇帝,他一定會仁慈地打開國庫撥放銀兩,給他們送來果腹的糧食與御寒的冬衣,庇護他們熬過苦難與災荒。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滿滿的信任,并最終帶著信任的微笑在睡夢中離開人世。而那個背負信任的人,在各處搜羅豆蔻少女,用百姓的骨血,構筑他的不老夢。這座被天下子民視為嘉康帝濟世安民之心鐵證的佛塔底下,布滿了欲望、血腥與虐殺。愛民的仁君,慈悲的圣僧,腳底下,盡是無辜的血。這個天下,謊太多了。許澄寧打了一個哆嗦,感到喉嚨里有細刀切割的疼痛,良久,才道:"我們該怎么辦"
秦弗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