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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陳平安蹲著發呆的時候,唯一一個擁有方寸物的納蘭玉牒,取出了一部名為《山海補志》的神仙書,早年家族托人購自倒懸山,小姑娘動作極快,噼里啪啦就給翻到了桐葉篇,神仙書上,一張書頁,能夠記錄十數幅山水畫卷和數千個細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濟,看不清文字內容。

            陳平安當年囊中羞澀,只買了一部《山海志》,沒舍得買這更加大部頭、記錄山川形勝更加繁瑣詳實的《補志》。小姑娘開始為其他人解釋這處渝州仙家渡口的由來,小姑娘話語剛起了個頭,突然想起自己親筆抄錄的那句提醒,趕緊將書籍丟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陳平安身邊,學那曹師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這次沒關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錯早犯早知道,長輩早說孩子早記住。

            陳平安起身說道:玉牒,我幫你遮掩一下,繼續翻書看,幫我們解釋解釋,其實我也不曉得這座渡口的歷史典故。可以的話,你用桐葉洲雅。

            曹師傅會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說得流不流暢,對吧一定是這樣的。

            納蘭玉牒這才重新取出《補志》,用字正腔圓的桐葉洲雅,閱讀書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舊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轄兩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為神仙怪異,上有仙人跡六處,下有龍窟水府九座,舊有觀廟神祠六十余。眾人腳下這座渡口,名為驅山渡,傳聞王朝歷史上的第一位國師,漁夫出身,擁有一件至寶,金鐸,搖晃無聲,卻會地動山搖,國師兵解仙逝之前,專門將金鐸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邊關戰場上接連大敗,就異想天開,另辟蹊徑,開疆拓土,下令數百煉師搜尋江河峽谷,最終破開一處禁制森嚴的隱蔽水府,尋得金鐸,成功驅山入海,填海為陸,成為大盈歷史上拓邊武功、僅次于開國皇帝之人……孩子們聽到這些王朝舊事,沒什么感覺,只當個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聽,而陳平安則是聽得感慨良多。

            陳平安其實想要知道,如今負責重建驅山渡的仙家、王朝勢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還是某個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門,比如玉圭宗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直奔家鄉寶瓶洲,一來是機緣巧合,剛好遇到了那條跨洲遠游的彩衣渡船,陳平安原本想要通過購買船上的山水邸報,以此獲悉如今的浩然大勢。再者若是讓孩子們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雖然無礙他們的魂魄壽命以及修行練劍,但是大地天地光陰流逝有快慢之分,陳平安心里終究有些不忍,好像會害得孩子們白白錯過很多風景。哪怕這一路遠游,多是一望無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陳平安還是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后就是陳平安有一份私心,實在是被那三個古怪夢境給折騰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盡早在一洲山河,腳踏實地,尤其是借助桐葉洲的鎮妖樓,來勘驗真假,幫忙解夢。

            事實上,事實證明陳平安沒白費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陳平安差點一個踉蹌,這讓他立即心安幾分。

            陳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桿,身形不再佝僂,只是這么個細微動作,就會讓陳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體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樁,就是練拳不停,甚至陳平安每一次動靜稍大的呼吸吐納,都像是桐葉洲一洲的殘余破損氣運,凝聚顯圣為一位武運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對陳平安喂拳。

            感覺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巔武夫的瓶頸,就能夠有所松動,直覺告訴陳平安,想要破境躋身止境武夫,極為不易,陳平安非但不著急破境,反而愈發珍惜桐葉洲這座天然演武場的無形砥礪。

            道理很簡單,曾經有人說過,十境之爭,就是決定他和曹慈未來武道高低的勝負關鍵。是連輸三場之后,這輩子就此一路輸下去,還是久別多年,第四場切磋,陳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輕女修離開彩衣渡船,找到陳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陳平安假裝沒認出身份,你是

            那烏孫欄女修,懷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黃花梨字畫匣,小畫匣四角平鑲如意紋白銅飾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頭拍子,一看就是個宮里頭流傳出來的老物件。她看著這個頭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笑道:我師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讓我為仙師帶來此物,希望仙師不要推脫,里邊裝著我們烏孫欄各色彩箋,總計一百零八張。

            陳平安輕輕一拍斗笠,趕緊接過那只字畫木匣,與管事黃麟道了一聲謝,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壺上邊的彩箋了,回頭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識貨。

            女修以心聲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仙師,中土文廟曾經下令山上禁絕山水邸報五年,還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們渡船這邊不是不想賣,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陳平安有些無奈,難怪當時登船沒多久,就察覺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鏡光和一道仙人氣息的悄然游曳,原來是自己這位桐葉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馬腳。后來渡船遇到海市蜃樓,若是自己沒有果斷出手,說不定那頓在蘆花島祖師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邊補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嬰劍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極有可能會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這邊,烏孫欄次席供奉黃麟,其實是一位正統出身的儒家書院子弟,先前以文字傳檄鎮壓水裔,黃麟靠一身浩然氣,出法隨,破開海市迷障極多,還有那圣賢書篇上的遠持天子令一語。至于黃麟如何舍了君子賢人身份,轉去擔任烏孫欄的供奉,大概就是亂世當中的一部鴛鴦譜

            陳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個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會裝啊,還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心神平穩,語與神色之間,竟是沒有半點紕漏,所以連自己都給糊弄過去了。

            于是陳平安說道:你們渡船上有個少年伙計,雖然修道資質不算極佳,但是心性不錯,是棵好苗子,說不定會大器晚成。

            年輕女修嫣然而笑,竟是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借前輩吉,替我弟弟與前輩道一聲謝。

            一場好聚好散。

            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找到了開在驅山渡集市入口處的渡口坊樓。

            作為桐葉洲最南端的渡口,驅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這樣的跨洲渡船,還有三條山上路線,三個方向,分別去往黃花渡、仙舟渡和鸚鵡洲,渡船都未能到達桐葉洲中部,都是小渡口,無論是《山海志》還是《補志》都未曾記載,其中黃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經之路。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玉圭宗沒有占據驅山渡按照《補志》所寫,大盈王朝執牛耳者的仙家門派,是玉圭宗的藩屬宗門,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訴求也罷,玉圭宗都該名正順地幫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葉洲南方廣袤的舊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將渝州說是兵家必爭之地都不過分,更奇怪的是,執掌驅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師,雖然以桐葉洲雅與人說話,竟然帶著幾分皚皚洲雅獨有的口音。

            陳平安帶著一大幫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個孩子,一看就像資質不會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讓人羨慕,同時更會讓人忌憚幾分。

            只是肯定沒人相信,九個孩子,不但都已經是孕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而且還是劍修當中的劍仙胚子。

            何況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這等光景,隨便擱哪兒,哪怕是在些以劍道立本的宗字頭仙家,讓某位劍仙親自帶隊,下山游歷,都足夠嚇人,匪夷所思,所以陳平安就算扯開嗓子喊,可只要九個孩子不紛紛祭出飛劍,就都沒人相信。偌大一座桐葉洲,別說露面,能夠在山上湊出這么多劍修孩子的宗門,屈指可數,就算有上五境劍仙親自護道,都不敢如此貿然行事。

            陳平安故意掏出一枚谷雨錢,找回了幾顆小暑錢,買了十塊登船的關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錢費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簡單,如今神仙錢相較以往,溢價極多,這會兒就能夠乘船遠游的山上仙師,肯定是真有錢。

            不過這筆路費,只要練氣士運道別太差,就有機會找補得回來。只是比較考驗眼力,掙錢的多寡,靠機緣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亂世黃金最值錢,亂世當中,曾經價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價,可越如此,越無人問津。可當一個世道開始從亂到治,在這段時日里邊,就是不少山澤野修四處撿漏的最佳時機。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視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于咫尺物,癡心妄想,做夢還差不多。

            這會兒下山云游異鄉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下山散心求機緣的,和在人間找機會掙錢的,而且兩者相較于早些年的渡口游客,要么修為更高,要么靠山更大,同時行事更加謹慎。

            就像今天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游歷集市店鋪,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與人之間,幾乎都有意無意拉開一段距離,哪怕進了人滿為患的鋪子,相互間也會十分謹慎。

            像陳平安這種帶著一堆孩子下山游歷的,更沒人膽敢輕易招惹,能避就避。

            陳平安翻轉那幾顆小暑錢,其中一顆篆文,又是從未見過的,意外之喜,正反兩面篆文分別為水通五湖,劍鎮四海。

            陳平安很早就開始有意收藏小暑錢,因為小暑錢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錢。

            相傳歷史上出自不同鑄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錢,總計有三百多種篆文,陳平安辛辛苦苦積攢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種,任重道遠,要多掙錢啊。

            小小包袱齋,趕緊當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才有黃花渡船落地停靠,陳平安就帶著孩子們去那集市閑逛,各色鋪子,書畫,瓷器,雜項,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計其數,連那圣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書籍,好似剛從山上劈砍搬來的柴禾差不多,隨便堆放在地,用草繩捆著,故而磨損極多,店鋪這邊豎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兩售賣,所以鋪子伙計都懶得為此吆喝幾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風雪初歇,曾經書香門第都要掂量錢袋子買上一兩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極多,如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溺水一般。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掃了幾眼各家鋪子的貨物,多是王朝、藩屬世俗意義上的古物珍玩,既然并無靈氣,就算不得靈器,能否稱之為山上靈器,關鍵就看有無蘊藉靈氣、經久不散,靈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硯,一枝禿筆,沾了些許先賢的文運,靈氣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煉師消耗太多,就會淪為尋常物件。一把與道門高真朝夕相處的拂塵、蒲團,未必能夠沾染幾分靈氣,而一件龍袍蟒服,同樣也未必能夠遺留下幾分龍氣。

            靈器當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靈之物,大抵是能夠汲取天地靈氣,溫養材質本身。

            至于法寶,別說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澤野修,一輩子也未必能夠見到幾回,事實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樂意跟法寶打交道,畢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著他們與譜牒仙師在打生打死。僥幸打贏了,打了小的,還會惹來老的,總歸是極少占到便宜的,更何談打輸了,極有可能都沒人幫忙收尸。

            陳平安只買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劍,一柄鍍金夔龍飾件的黑鞘腰刀,勉強能算靈器,多半曾經供奉在地方武廟或是城隍閣的緣故,沾了幾分殘余的香火氣息。擱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兩把神兵利器,各自賣個五六千兩銀子不難,陳平安花了十顆雪花錢,鋪子說是買一送一。其實陳平安當包袱齋的話,沒啥賺頭。唯一能夠書算上撿漏的物件,是貨真價實的靈器,書上玉砌朱欄中的一塊材質似白玉的石質日晷,看那背面銘文,是一國欽天監舊物,鋪子這邊售價八顆雪花錢,在陳平安眼中,真實價格最少翻兩番,隨便賣,就是過于大了些,如果陳平安今天是獨自一人逛蕩集市,扛也就扛了,畢竟連更大的藻井都背過。

            要是換成陳平安當店主,就不該標價八顆雪花錢,太雞肋了,沒有方寸物的練氣士,難不成花了八顆雪花錢不說,注定短期無法脫手,就要眾目睽睽之下,背著這么大一物件,然后一路走南闖北干脆標價一顆小暑錢,回頭讓買家背起來也帶勁些,兜里八顆雪花錢,跟懷揣著一顆小暑錢,感覺能一樣嗎當然不能。

            所以陳平安最后就蹲在小書山這邊翻翻撿撿,小心翼翼,多是掀開書頁一角,不曾想店鋪伙計在門口那邊撂下一句,不買就別亂翻。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說要買的,那年輕伙計才轉頭去照顧其他的貴客。

            陳平安挑選了幾大斤官印秘藏書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紙,每張都鈐蓋有官印,并記年號,一捆經廠本叢書,誰寫誰印誰刻誰印,都有標注,紙張極其厚重。還有一捆開花紙書,出自私人藏,傳承有序,卻觸手若新,足可見數百年間的藏在深閨,堪稱書林尤物。

            不過真正值錢的書籍,值錢到讓店鋪修士都有所耳聞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陳平安買了一大麻袋書籍,背在身上,結結實實,百余斤重。

            付出的不過是五顆雪花錢,一顆雪花錢,可以買二十斤書,要是陳平安愿意砍價,估計錢不會少給,卻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陳平安沒跟鋪子討價還價,怕一個忍不住,就包圓全買了,到時候別說方寸物,連一件咫尺物都裝不下。

            還是講個眼緣好了。

            孩子們當中,只有納蘭玉牒挑書了,小姑娘相中了幾本,她也不看什么紙張材質、殿本官刻民刻、欄口藏書印之類的講究,小姑娘只挑字體娟秀順眼的。小姑娘要給錢,陳平安說附帶的,幾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沒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錢,而是掙了錢,開心得不行。

            陳平安就跟著有些笑意。

            一位同樣乘坐彩衣渡船的遠游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著陳平安。

            其實陳平安早就發現此人了,先前在驅山渡坊樓里邊,陳平安一行人前腳出,此人后腳進,看樣子,一樣會跟著去往黃花渡。

            這位來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頸劍修,在渡船上,曾經仗義出手,相助黃麟,當時祭出一把墨箓飛劍,去勢驚人,十分劍仙氣概,只是結局不算太圓滿。

            他見著了迎面走來的陳平安,立即抱拳以心聲道:晚輩高云樹,見過前輩。

            陳平安背著大包裹,雙手攥住草繩,也就沒有抱拳還禮,點點頭,以中土神洲大雅笑問道:高劍仙有事找我

            這就叫投桃報李了,你喊我一聲前輩,我還你一個劍仙。

            方才高云樹耍了個小心思,以金甲洲雅開口。

            這會兒被對方敬稱為劍仙,顯然讓臉皮不厚的高云樹有些汗顏,他認定了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劍破開海市、逼退大蜃的劍仙前輩。

            雖說對方沒有就此擦肩而過,前輩好脾氣,不曾將自己晾在一邊,反而始終笑著望向自己,極有耐心,但是高云樹其實當下極有壓力,總覺得自己只是站在這位前輩眼前,就好似雙方問劍一場,在與對方對峙,一不合就會分出生死,高云樹趕緊深呼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道:能否請前輩吃頓酒

            陳平安搖搖頭。

            高云樹欲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高兄你是感謝一位劍仙,還是感謝一位陌生人的相救舉動

            一樣的感激,卻是兩份心思。

            那高劍仙倒是個坦誠人,非但沒覺得前輩有此問,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松了口氣,答道:自然都有,劍仙前輩行事不留名,卻幫我取回飛劍,就等于救了我半條命,當然感激萬分,若是能夠因此結識一位慷慨意氣的劍仙前輩,那是最好。實不相瞞,晚輩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劍修,寥寥無幾,想要認識一位,比登天還難,讓晚輩去當那束手束腳的供奉,晚輩又實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夠認識一位劍仙,無那半分利益往來,晚輩哪怕現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高劍仙以誠待人,讓我佩服。

            高云樹問道:前輩真不是我那家鄉劍仙徐君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徐君,恕我孤陋寡聞,勞煩高劍仙說道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高云樹跟著陳平安一起散步,極為坦誠相待,不但說了那位劍仙,還說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云樹所說的這位家鄉大劍仙徐君,已經率先游歷桐葉洲。

            高云樹這趟跨洲遠游,除了在異鄉隨緣而走,其實本就有與徐君請教劍術的想法。

            徐君,是一個在金甲洲戰場上橫空出世的劍仙,世人暫時不知真實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劍修,但是躋身了上五境,在那場大戰之前,竟然始終籍籍無名。據說這位徐君,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老劍仙,齊廷濟,都很投緣。高云樹就想要來這兒碰碰運氣,若是徐君前輩在金甲洲有開宗立派的遺愿,高云樹就想要就此追隨徐君,好歹撈個名義上的開山祖師之一。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金甲洲戰場的情況,高云樹還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與這位前輩多說些事跡。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兩位與他同鄉的女子武夫宗師,不過高云樹是山澤野修,山水邸報又被文廟封禁,所以只道聽途說了兩位女子,一個姓石,一個姓裴,高云樹猜測后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運昌盛得驚世駭俗,出了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不說,又冒出個比曹慈好像年紀更輕的天才,至于是遠游境,還是山巔境,不太好說,可遠游境,那也很夸張了不是,難不成天下武運,真要半出大端嗎

            陳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當年那完顏老景被甲子帳刻字城頭的時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于那個比曹慈更加年輕的女子武夫,難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個嫡傳弟子

            聽完之后,陳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么‘劍仙徐君’。

            伸手拍了拍狹刀斬勘的刀柄,示意對方自己是個純粹武夫。

            高云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那黃管事為何要獨獨高看前輩一眼,專門讓人送前輩一只木匣

            高云樹趕緊信誓旦旦道:前輩,千萬莫要多想,是晚輩無意間瞧見的。實在是前輩從登船起,就比較特立獨行,讓晚輩記憶深刻。

            好家伙,真眼尖,敢情是循著蛛絲馬跡,找自己碰瓷來了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么,不再以心聲語,抱拳說道:既然是一場萍水相逢,咱們點到即止就好了。

            高云樹點點頭,也不敢多做糾纏,萬一真是那位劍術通神的劍仙前輩,不管是不是同鄉徐君,既然對方如此表態,自己都不該得寸進尺了,果斷抱拳還禮,那晚輩就預祝前輩游歷順遂!

            鐵了心認定對方是位劍仙。

            哪怕對方一口一個高劍仙。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預祝高兄此行,好夢成真。

            高云樹大笑道:就此別過。

            陳平安瞇眼點頭。

            高云樹轉身大步離去,要重返渡口坊樓,需要換一處渡口作為北游落腳處了。

            于斜回輕聲道:瞅見沒,江湖,這就是江湖。

            程朝露與納蘭玉牒小聲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師傅那句話,怎么不抄錄下來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筆墨紙硯裝得下嗎

            程朝露剛要爭論幾句,納蘭玉牒寫字抄錄,只需紙筆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開口,陳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腦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輩子光棍就別說話。

            其實所有孩子,再后知后覺的,都察覺到一件事情。隱官大人,對姚小妍和納蘭玉牒,是最關心的。雖說他對所有人都心平氣和,一視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飛劍品秩更看重誰、看輕誰,只是在兩個小姑娘這邊,隱官大人,或者說曹師傅,眼神會格外溫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輩一樣。

            到了吃飯的點兒,陳平安環顧四周,最后選了一座酒樓,還跟伙計要了一件單獨的雅室,沒有要酒水,飯菜上桌后,陳平安下筷不多,細嚼慢咽。

            白玄和納蘭玉牒坐在陳平安兩旁,不是因為他們兩個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膽子大,不認生。

            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沒有出門。

            下船到了驅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齡和性情。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尤其當他們是天生的劍仙胚子,其實曾經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為劍仙太多,隨處可見,而那些走下城頭的劍仙,極有可能就是某個孩子的家里長輩,傳道師父,街坊鄰居。

            納蘭玉牒說道:曹師傅,今兒我來結賬付錢

            陳平安搖頭笑道:好意心領,付賬就算了。

            納蘭玉牒說道:我有好多顆谷雨錢的,當年祖師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里邊都是神仙錢,祖師奶奶總說錢不挪窩就掙不著錢哩。

            陳平安無奈道:話別聽一半,不然再多錢也經不起花的。錢財只有落在生意人手里,才要挪窩,走門串戶。

            納蘭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師傅合伙做買賣,錢都交給曹師傅保管打理,回頭掙了錢,給我分紅唄。

            陳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擺擺手,免了免了。

            祖師奶奶,納蘭彩煥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無開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頭喪氣,陳平安安慰道:先不著急,以后真有掙錢活計,我會跟你開口。

            陳平安吃飯的時候,一直留心外邊酒桌的語,只是少有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多是小聲商議發財的路數。

            一行人按時登上去往黃花渡的仙家舟船,陳平安安排好兩撥孩子后,在自己屋內靜坐片刻,摘下斗笠,獨自走去船頭。

            白玄很快現身,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問道:為什么不讓我們躲在小洞天里邊,如此一來,曹師傅不是可以更早返鄉嗎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如果我獨自趕路,御風去往寶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會比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夠快到。跟著渡船走,很多意外,會自己躲起來。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頭大蜃,走陸路,雖說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卻要平穩許多。何況在這桐葉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見上一見。

            白玄點點頭,踮起腳,雙手抓住欄桿,有些憂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動開口道:曹師傅,我的本命飛劍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長輩說我成就不會太高,至多地仙,當個元嬰劍修,都要靠大運氣。那還是在家鄉,到了這兒,說不定這輩子成為金丹劍修就要止步了。

            關于各自的本命飛劍,陳平安沒有刻意詢問所有孩子,孩子們也就沒有提及。

            不過陳平安以隱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宮,當初在劍氣長城,開創過一個為劍修飛劍點評品秩的舉措,只不過篩選方式,極為功利,殺力極大、有助于捉對廝殺的劍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適宜戰場施展的飛劍高。

            孩子百無聊賴,輕輕用額頭磕碰欄桿。

            陳平安雙手交疊,趴在欄桿上,隨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腳下事,多年以后站在何處是將來事,既然注定是一樁當下多想無益的事情,不如以后憂愁來了再憂愁,反正到時候還可以喝酒嘛,曹師傅這兒別的不說,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還以為曹師傅會拿漂亮好話安慰人。

            陳平安玩笑道:好話也有,幾大籮筐都裝不滿。

            白玄猶豫了一下,唉聲嘆氣道:私底下跟曹師傅見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后,估計就跟虞青章幾個做不成朋友嘍。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白玄奇怪道:曹師傅就不好奇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致猜到了,當年那撥劍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劍仙,我攔著不讓,比較傷人心。我猜里邊有劍修,是虞青章他們幾個的長輩師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點不嫌棄虞青章他們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為劍氣長城好啊。

            陳平安輕聲道:誰說做了件好事,就不會傷人心了很多時候反而讓人更傷心。

            白玄搖搖頭,反正我覺得虞青章他們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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