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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劊子手

            不……不……

            劉鯤腦子一炸,下意識連滾帶爬地撲到她裙角邊,雨水在他臉上縱橫,他抓住陸瞳的裙角,牙齒發著抖,激動又慌亂地開口,瞳丫頭,你聽表叔說,我可以幫你!

            陸瞳詫然望著他。

            真的!劉鯤急促道:范正廉將謙哥兒關進刑獄,隨意找了個由頭處刑。瞳丫頭,表叔可以為你作人證,當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們一起把柔姐兒和謙哥兒的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著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陸家哄被老鼠嚇哭的小侄女。

            短暫的沉默過后,她說:謝謝你啊,表叔。

            劉鯤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正欲說話,面前人卻慢慢蹲下身來,朝他攤開一只掌心。

            借著燈籠幽暗的光,劉鯤看得分明,那只纖細白皙的掌心中,躺著一只精致瓷瓶。

            他喉嚨驀地發緊,抬起頭看向陸瞳:這是什么

            是機會。

            ……什么機會

            合家罪孽,表叔一人承當的機會。

            劉鯤僵住。

            陸瞳笑笑,如耳語般對著他輕聲開口:這是一瓶毒藥,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饒恕表哥們和表嬸,寬免他三人之罪。

            瞳丫頭……

            她唇角仍噙著笑,芳容嬌麗,眸色卻如云落寒潭,一絲笑意也無。

            表叔,她說:我溺死了柯承興,外頭卻傳是他自己酒后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滿幅家財一朝散盡。

            我在貢院中動了手腳,禮部勾串考生一事被發現,如今范正廉下了昭獄,一朝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你看,我做了這么多事,卻一點懲罰也沒有。

            她看著劉鯤:我殺得了他們,也殺得了你們。表叔知道,我很聰明。

            劉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喃喃道:他們是你的表哥……

            我知道呀,陸瞳彎了彎眼眸,正因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于心不忍。給了你一個機會。

            她慢慢地說,一字一句都是往劉鯤心中戳。

            兩位表哥現在已在大牢,勾串科舉舞弊,雖不是小罪,卻無性命之憂。這怎么能行所以我想,我應該做點什么。忘了告訴你,我現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幾個人,輕易而舉。何況兩位哥哥們又不聰明,至少比對柯家范家動手容易多了。

            我有足夠的把握,殺了他們,也不被別人發現。

            最后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嘆息,在墳冢間寂然回蕩。

            劉鯤渾身上下打顫。

            他知道面前人說得沒錯。

            劉子賢與劉子德雖長瞳丫頭幾歲,可論起心智籌謀,根本及不上陸謙,更別說瞳丫頭。還有王春枝,她只知搟面下廚,嗓門大卻毫無腦子心機。瞳丫頭連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軟弱無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陸瞳望著他,輕輕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藥瓶在夜色中淬閃出一層詭艷光澤。

            表叔

            他木訥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藥瓶,看向陸瞳:如果我喝了,你就會放過他們

            當然。

            你發誓

            陸瞳笑而不語。

            好。劉鯤拔掉藥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瞳丫頭,你說話算話。

            風霜凄冷,夜雨冷寂。殘燈幽冷的光照耀墳地中無名孤冢,仿佛下一刻就要有冤魂從泥濘中爬出索命。

            灌木叢中,他把藥瓶湊近了嘴邊,眼看著就要飲下。

            卻在最后一刻,猛的將手中藥瓶一扔,握緊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陸瞳撲來。

            你逼我的——

            憑什么

            憑什么他就要這么束手就擒憑什么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瞳丫頭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只要用這石頭一敲,就能敲破她的頭!這亂墳崗就是天然的埋尸之地,埋在這里,不會有任何人發覺!

            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殺了所有威脅到他家人的人,他還要救出子賢和子德!

            夜色下,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兇惡猙獰,無限的恐懼與瘋狂將最后一絲愧疚給沖散,混混沌沌,重新拼湊成一張惡鬼的臉。

            瞳丫頭,你莫怪表叔,表叔還有一家老小,還不能死!

            他嘴里這樣喊著,揮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腦袋砸了過去。

            這動靜驚飛了遠處棲息的寒鴉,可他握緊石頭的手卻沒能砸到對方的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從喉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窒息感,仿佛陡然被人扼住頸間,他驀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

            陸瞳嘆息了一聲。

            他捂著脖子,在地上翻滾,有些慌亂地開口:你做了什么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嗓子癢得出奇,像是頃刻間有萬蟻啃噬。

            回答他的是對方平靜的聲音。

            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

            他拼命抓著喉間:燒……燒了。

            真謹慎。

            她夸贊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

            ……替我毀去證據。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瞳,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里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她聲音平靜,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后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里喝的茶水里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里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

            我在信紙上涂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仿佛為了映證他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幾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

            她走到那只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么東西在喉間游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巨變,哭喊著求饒:瞳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瞳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凄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才那枚被劉鯤握在手里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凄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斗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后呼出最后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瞳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尸體。摔落在地的燈籠里,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冢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并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后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里,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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