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丟了!不不不……
韓述大汗淋漓得醒來,昨晚睡得太倉促,窗簾都沒有完全拉上,陽光已經灑在了床角。韓述第一個動作就是喘息著用雙手去摸索自己的面龐,還好,原來的輪廓都在,什么都沒有多,什么也沒有少。他還不相信,翻身沖進浴室,終于在鏡子里看到了屬于自己的容顏,他還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臉,韓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氣,一個人怎么可能變成了另一個人,何況是變成那個人,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即使清醒過來,這樣的一個夢畢竟讓人脊背生涼,他坐回床邊,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濕了一大片。
蔡檢給韓述打電話,對他的病情甚是關心,還說下班后自己要煲湯來探望。韓述直說自己沒事,因為一林妹妹雖然芳齡已經五十,但煲的湯著實恐怖,她會出于“科學”和“營養”的考慮憑空造出許多讓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檢大概已經習慣了韓述對自己腸胃的保護,也沒再堅持,聽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說出汗對感冒的人來說是好事。末了,還提醒他好一點兒之后盡快跟他新接的建設局貪污案的當事人進行一次正式的談話。
生病讓韓述的工作熱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掙扎地再問了一次:“案子有沒有可能轉給其他檢察官?”得到蔡檢斷然的否定回復后,才懨懨地答應了。
洗漱完畢,夢里的階梯還在他腦海里不斷閃現,結合起老頭子之前透露烈士陵園即將搬遷的消息,韓述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體會讓他連早上的藥都忘記吃,換了衣服,抓起鑰匙就出了門。
市里的烈士陵園原本是在郊區,這幾年城市發展得快,一不留神就變成了一個新城區。現在那里被幾個大的社區樓盤包圍著,一是住在陵園附近,心里總有不安,其次附近太喧鬧了,烈士也不得安生,這大概就是整個陵園要搬遷的原因。
韓述把車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夢一樣,然而階梯遠沒有他夢中那么漫無終點得長。他還年輕,爬上去并沒有消耗太多的體力,只不過這里比他記憶中要頹敗了許多,水泥砌就的階梯縫隙里,滿是落葉、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陰生植物。臺階盡頭那株石榴花居然還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紅絢爛,在滿目的蒼松翠柏里格格不入,那萬綠叢中一點兒紅,太過觸目驚心。韓述想不通這么多年了,怎么就沒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樹的邊上往下看,空而冷落的階梯在他腳下如此寂寥,雖然這里沒有遠離市區,腳下不遠處就是人群,但是爬上來之后,總覺得特別的安靜和清涼,陽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里。高處的風聲總是要急一些,不知道為什么,風帶來了松枝和落葉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樹繁花竟然半點兒氣味也無,這花和人一樣,盛時太盛,就少了余香。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到烈士陵園來懷舊的人大概不多,這里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著腳下的青草,繞著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記得小的時候,差不多每一年的清明節,他都會在學校的帶領下到這里來緬懷革命先烈,好幾次他都是在石碑的臺階下帶領同學們慷慨激情宣誓的學生代表。那時他們總說:“我們胸前飄揚的紅領巾,就是烈士的獻血染紅的。”那時他回去之后,總是把紅領巾嗅了又嗅,生怕聞出了血腥味,直到后來,他也是在這里知道,真正的血跡干涸了之后,哪里還會如此鮮艷,不過是一攤褐色的污痕罷了。
停留了一會兒,韓述忽然感覺自己來的這一趟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他留在這里的回憶是蒼白的,假如真有什么值得記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東西可以恒久?他用當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贏中學時代最后一場比賽時,曾發誓要把它珍藏一輩子,可是現在,如果沒有朱小北的東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會想起它。
想到這里,韓述苦笑一聲,準備打道回府。他從烈士碑的另一面繞出來,才發現石榴樹的旁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韓述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滾動的小石塊上,險險站穩,好在草地豐厚,沒有發出什么聲音,背對著他的那個人也未曾被驚動。他昨天還想盡了理由去找,可現在她就站在那里,韓述卻發現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她,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沒了及腰的長發,韓述覺得有些不習慣,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背影。他看著她半蹲了下來,不知道用手在石榴樹上做了什么動作,良久才站了起來,手臂微微擺動。韓述忽然明白了,她在把杯里的酒往階梯的方向揮灑,周而復始三次,以祭長眠于此處的魂靈。
這么多年了,她果然忘不了。假如真如夢里所示,從高處滾落的人是他,那么她會不會每年來此?
韓述在石碑后面藏身許久,她也在石榴樹邊的第一級臺階上席地而坐了許久,太陽開始悄悄地偏移,他們誰都沒有動,好像天地間就該如此靜止。
韓述是個好動的人,閑不住,可是這一次,他竟完全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等到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慢慢消失在階梯下,他挪了挪腳,好像有一萬只螞蟻游走一樣的麻,這才皺著眉頭抱腳“哎喲”了一聲。
他沒勇氣跟得太緊,估量著她已經走得很遠,才小心地走了出去。果然,陡長的階梯再一次空無一人,他往下走了一步,又回頭去查看那棵石榴樹,她剛才在做什么,可是那里什么都沒有留下。
韓述試著像她一樣,以同樣的角度半蹲了下來,凝視這棵樹的時候,她腦海里會有什么樣的影像,他完全猜不出來,最后,只有伸出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樹干,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然而就在這一觸之下,他的指尖感覺到了不一樣的觸感,他低頭湊近了一些,原來手腕粗細的石榴樹主干的側面,有人用小刀或是別的利器刻下了一些痕跡。也許當年這痕跡相當之深,可是年月已久,樹的自愈能力讓它越來越淺,如今只剩下淡淡的一圈。
韓述吃力地辨認那幾個字母樣的筆畫,“h……j……n”他不記得有這樣的一個單詞,直到終于認出了中間的那個“&”符號。
h……s……&……j……n
hs&jn,hs&jn……
韓述在嘴里反復默念,如同一個魔咒。
忽然,他懂了。這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石榴樹上,剜刻著兩個人的名字。
韓述&桔年?!
真的是這樣嗎?韓述大驚之下,如遭雷擊。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猛地記起,這一天是8月14日,已經過去整整十一個年頭了。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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