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能白白讓他欺負了去,房子給他,我無話可說,但該屬于我的錢,一分也不能少。”
桔年擔心巫雨蓄積已久的恨意在遭遇林恒貴一貫的卑鄙中爆發,然而正如七傷拳,欲傷人,先傷了自己。于是她要求:“我跟你一塊去。”
巫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恒貴對于桔年的覬覦昭然若揭,他怎么能再讓桔年出現在那個王八蛋面前,怎么能讓她再去冒險?
“如果你不讓我去,我要你答應我,不管怎么樣,別跟他動手。”桔年追隨巫雨避開的眼神,“巫雨,別讓他把你拖進泥潭里!”
巫雨答應了,孤身一人去找了林恒貴。然而當他兩手空空,帶著嘴角的傷痕重回桔年面前時,桔年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和一向的道德準則。
“我不知道那王八蛋從哪里找出一張陳年的破紙條,上面竟然有我爸爸當年的畫押,說是要做點兒生意,借了林恒貴一萬塊錢……”
“你爸爸……不是早就……這怎么可能!”
巫雨頹然坐到小木床的邊緣:“是啊,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那么傻,他那是設好了圈套,眼巴巴地就等著我往里跳呢。”
“無憑無據,有什么能證明那破借條是你爸爸寫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他愛怎么編造就怎么編造?”桔年也氣得發了懵,她和巫雨一樣,畢竟還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雖然跟同齡人相比,他們看過了更多的陰暗和世態炎涼,但是面對如此赤裸裸的丑陋、貪婪和陷阱,依然感到無所適從。
巫雨捂著眼睛笑了一聲:“他當然能證明,不是還有證人嗎?你姑丈還有另一個街坊,都指著天說親眼看到我爸爸在上面簽了字。只不過這十幾年來,他看我和奶奶孤兒寡老的,沒好意思提,這一次買房子也是為了救我的急,他只差我八千塊尾款,我反欠他一萬塊,見我可憐,那兩千就算了。桔年,你信嗎,他還真是個大慈大悲的人。”
“太不要臉了。”桔年后悔自己沒有更多惡毒的詞匯,然而任何的咒罵加諸于林恒貴身上她都不覺得過分。
“難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即使他找了人證明,法律也沒有規定父債子償啊,我們……我們告他去!”
她抖著聲音說完這些,卻覺得連自己都不能夠說服。
告他,拿什么告?他們有的只是一條命,和在污濁中苦守著潔凈的靈魂,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但那些他們擁有著的東西是多么不堪一擊,如同白玉在頑石前的薄脆,白練在染缸前的無能為力。他們想不出辦法,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殺人犯的兒子。關于這一點,他們自己知道,林恒貴也知道。
桔年已經想不出自己還能再說什么,扳開巫雨覆在臉上的手,輕輕觸了觸他嘴角的傷:“痛嗎?”
巫雨側過臉去說:“這一巴掌是我說那張欠條是假的時,你姑丈打的。我沒有跟他來硬的,你放心。”
桔年閉上了眼睛,她放心,她很放心。然而悲傷是一把看不見的軟刀子,殺人于無形。
和林恒貴關于房子的糾紛就這么擱淺了下來,桔年一度非常擔心巫雨,但是他每日照常上班休息,再也不肯提起這件事,只是工作愈發賣力,人也越來越沉默。
進入八月之后,隨著高考成績的揭曉,第一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如雪片紛紛到來。桔年的等待并不焦慮,她是七中文科考生最高分的獲得者,全市第二名,任何一所大學的門都樂意為她敞開。
八月十三日,郵遞員搖著自行車鈴鐺把中國人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了謝家。那天早上,小小的巷子都沸騰了,大家都聽說謝家默默無聞的女兒是七中的文科狀元,考上了北京的重點大學法學院。
“老謝,法學院出來的高材生將來是要做律師做法官的,養了個出息的女兒比什么都強,過幾年,好日子等著你們哪。”街坊們如是說。
謝茂華夫婦客套著:“小丫頭片子,今后還不知成什么樣呢?考不上發愁,考上了也發愁,這到北京上大學的費用,也夠頭痛的了。”
話是如此,謝茂華還是特意到街道買了兩大卷鞭炮在自家門前燃放。桔年倚在自己房間的小窗口,隔著玻璃看那些鞭炮粉身碎骨后灑落一地的紅。直到十一年以后,她都記得那一刻的喜氣和鬧騰,那是唯一一次屬于謝桔年的歡慶。
下午,媽媽還在忙著給所有的親戚們打電話報喜,爸爸被朋友拉去喝酒談教女心得,桔年借口去看同學,從家里出來,又往巫雨那兒跑。她只想跟他分享這喜悅。
巫雨不在家,床上的東西亂成一團,桔年嘀咕了一聲,一扭頭就看到了石榴盆栽下露出的白色一角。
桔年笑了,看來巫雨留出門是相當的倉促,他也猜到了桔年會帶來好消息,所以特意提前為她慶賀?
她興沖沖地托起盆栽,抽出下面的紙條,迫不及待地單手展開。
巫雨是個極懶寫字、拙于表達的人,平時留不過寥寥數語,意思到了就行,這一回,桔年看到了一小段他的筆跡,不由得流露出驚訝之色。
桔年,我要走了。我沒有辦法。潔潔竟然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再把她留下。你一定會勸我,我知道。但是我生來就是個不自由的人,這也許是老天給我唯一一次走出去的機會。桔年,別為我擔心,一旦安頓好,我會第一個跟你聯系。
巫雨的字跡潦草,然而,桔年看懂了每一個字,卻看不懂上面的意思,抖了抖發皺的紙條,又重讀了一回。
末了,紙條從她指間落下,輕飄飄地,許久,才覆蓋在四分五裂的石榴盆栽上。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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