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桔年回神的瞬間,卻發現一直扭頭與丈夫、兒子相對的陳潔潔視線不期然地掃了過來,桔年下意識地一驚,然而那視線毫無反應地掠過,陳潔潔又轉而低頭去看丈夫剛拿過來的零食。
她靜靜地看了好幾秒,才緩緩放下手里的東西,極其猶疑地轉身,這一次,她凝視了桔年,又轉向非明,眼里漸漸涌起的不敢置信和震驚讓桔年擔心她下一分鐘會因承載不了那么復雜的情緒而做出什么驚人之舉。畢竟是那么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也是另外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非明還在專心致志地對著超市的小鏡子比畫,究竟哪一對發卡讓她戴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無暇去留意大人漸漸氤氳的雙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著頭,但她并沒有刻意去回避陳潔潔的眼睛,她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想過打擾誰、為難誰,所以這時輪不到她退避。
“你怎么了?”收銀員已經為陳潔潔一家采購的物品裝袋完畢,她身邊的男人從保姆手里接過了孩子,也發現了妻子的異樣。
“沒什么。”陳潔潔如夢初醒般挽住丈夫,紅著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發卡,忽然想起小時候特別喜歡,現在再戴在頭上,恐怕別人非說我瘋了不可。”
男人頓覺好笑地回頭看了一眼,“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懷舊?好在你生的是個兒子,要是女兒,非被你打扮得滿頭滿腦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遠,非明終于挑好了自己最滿意的兩對發卡,桔年吁了口氣,攬住孩子的肩膀。
“好了吧,好了我們就回家。”
連非明都察覺到韓述在漸漸遠離她們姑侄的生活。事實上,韓述確實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給了他很強的挫敗感,但這挫敗感與其說是軟硬不吃的謝桔年給他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他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那樣的無能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后又該怎么辦;明明覺得有很多事情不對,卻找不到一個理由駁倒她;明明是有話要說,那句話似乎已經到了喉嚨口,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為自己的補償是對謝桔年的救贖,可是當她一步步走開,他才發現自己更像個求而不得的可憐蟲。
桔年離開后,韓述把蔡檢察長送回了家。干媽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韓述不放心她。一向親厚的母子倆同坐在車里,卻第一次陷入了難的尷尬沉默。如今仔細想來,自打桔年入獄后,韓述和蔡檢竟然從來未曾向對方提起過關于她的只字片語,他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將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該說,也不想說,因為傷口一揭開就會流血。
車子停在蔡檢住處的樓下,還是她先開口。
“韓述,你心里是怨著干媽的吧?”
韓述熄了火,拔出車鑰匙。
“您早點兒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車回家。”
“有時我也懷疑,假如當初不是我攔著你,事情會是怎么樣,是會更好還是更糟。”
“鑰匙您收好了。”
“干媽不是冷血動物,花一般的小女孩,當年我真沒想過把她送進牢里……唉,陰差陽錯啊!打那以后,每接手一個案子,我都反復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再太過自信,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里葬送。”
“別說了行嗎?您今天差點兒發病,臉色很差,現在也不早了,我也有點兒累。”
“我本來不想提的,可是她現在找上門來。韓述,我不想讓你和唐業中的任何一個受到傷害,你可以怨我……”
“我誰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您沒關系,行了吧,行了吧!”韓述吼出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愣了一會兒,頹然地將雙手覆在臉上,也顧不得在長輩面前失了分寸。
“其實這事一早就跟您沒關系,您跟她無冤無仇,那時候要不是為了我,您也犯不著蹚那渾水。我不是沒良心的人,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成什么了!”韓述試著用自己逐漸恢復平緩的語調去彌補之前驟然的失態,然而娓娓道來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當時您別管我,讓我坐了牢,或者讓老頭子打死我,現在大家都會好過一點兒……至少她看著我的時候……看著我的時候……”
韓述沒往下說,伸出手就去翻蔡檢藏在儲物格里的香煙和打火機,好不容易點著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嗆了一下,苦苦的味道蔓延至肺里。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您那便宜兒子在一塊的,可您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這事就是邪門,不過她未必知道您跟唐業的關系,也絕對不是因為過去的事情找上門來的。”
“你怎么就這么肯定?”也怪不得蔡檢,她見過太多的惡,桔年的毫無所求讓她沒有辦法相信。
因為我多希望她找上門來,向我討回當初的債也好,什么都好。
可惜她什么都不肯要。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要?
這些話韓述沒有說出口。
蔡檢活了大半輩子,早已是人精一般,韓述那點兒心思她先前還覺得意外,看他那丟魂落魄的樣子,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趕緊把他手里的煙拿了過來,往窗外一扔。
“我說韓述,你對她那迷戀勁兒十一年都過不去?好好的一個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渾。要說過去也就罷了,現在……別說她跟阿業不清不楚的,就算沒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過去的事,讓你爸爸知道了,這不是,這不是……絕對不行,阿業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檢光想想已經覺得如芒在背,韓述卻被她話里的某個字眼觸動,怔怔的。
他對自己說,這是為了補償。可干媽說,他這是“迷戀”!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節經由干媽心有余悸的話語里描述出來,他領著她站在韓院長的面前……想到這里,竟然連老頭子痛毆他的一幕都變得沒那么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瘋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遲了不好打車。”韓述昏頭昏腦地推開車門急急地走了出去,冷風一吹,覺得臉上更燙了。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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