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家的小孩會不會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是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
桔年送走了來醫院探望非明的老師和學生代表,心里也頗為無奈,他們是好心前來,可是根本就沒有得以進入病房。因為非明從得知老師和班上的同學要來看自己這一消息后,就一直哭鬧個沒完,她以激烈的態度回絕了這次探訪,那哭聲讓桔年不得不滿是歉意地送客。
班上那個叫李特的小男孩離開的時候還依依不舍,他甚至扯著桔年的手問:“阿姨,我就看謝非明一眼行嗎?等她睡著了再看也可以的。”桔年知道,非明一直渴望著擁有這個聰明又好看的男孩子的注意,假如非明把自己當成白雪公主,那李特毫無疑問就是她的白馬王子。然而,桔年更知道,這個時候李特又恰恰是非明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老師和小朋友們陪著你說說話不好嗎?說不定李特還可以給你補補課。”桔年后來這樣對非明說。
非明半靠在病床上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入院不到半個月,她瘦了整整一圈。盡管醫院已全力治療,但是她頭痛和痙攣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隨之而來的還有嘔吐和全身的疲乏、虛弱。原本就不大的一張臉,消瘦得讓人心驚,血色漸失的面龐上,醒目的只剩下一雙大眼睛,而那眼睛里的稚嫩朝氣也在病痛中慢慢消磨。
“姑姑,你真的相信我還能回到學校嗎?”
非明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過多的表情,也許難過的只是桔年而已,她那么努力地瞞,不過是想讓孩子高興一點兒,然而,非明的敏感和早慧卻讓這善意的謊如風中的殘破窗紙,輕易就破了,縱使她還不完全知曉自己的病因,但絕對已明白自己躺在醫院不是個小小的意外插曲。
令人費解的是,非明對老師和同學的探望極度抗拒,可是對于只探望過她一次的謝茂華夫婦和謝望年,卻一再地提及。
“公公、婆婆說了還會再來看我的,還有舅舅,為什么他們還不來?婆婆還會不會給我帶她燉的雞湯?”
桔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可以說“公公、婆婆”和“舅舅”暫時沒有時間,但是非明耗在醫院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長,她能騙多久?然而她又怎么能告訴非明,她幫不到小舅舅轉正,所以公公、婆婆將再也不會來了。似乎任何一種答案都會讓非明更加難過。
所以,桔年只能默默地自己給非明燉雞湯。她明明記得她母親的廚藝并不見佳,可是不管她用了多少方法多少火候,非明總是說喝在嘴里覺得淡了些,這孩子念念不忘的還是她“婆婆”的雞湯。
“公公、婆婆你都沒見過幾次,難道平時朝夕相處的老師和同學都比不上他們?”有時候實在沒有辦法,桔年就這么問非明。
非明答得理所當然,她說:“姑姑,那怎么能一樣,老師是老師,同學是同學,可公公、婆婆還有舅舅是我的親人。”
“有區別嗎?”
“當然有,朋友、同學、老師都會離開,可是親人不會。”
桔年聽完這句話,當時別開臉去,很久都不敢看著非明。
因為她太了解,只要是活著的人,都難保不會離開。
但這些都不能告訴非明。非明是個不一樣的孩子,她太渴求愛和一個家,那種對親情和團圓的期盼已近似乎偏執。這又怎么能責怪她,父母、親人這些天經地義的東西,她什么都沒有,我們不都是瘋狂地追求自己從來都沒有的東西嗎?桔年甚至開始明白,也許非明留戀的不是婆婆雞湯的味道,而是她想象中家的味道。桔年束手無策,她已竭盡全力給予非明一切,卻唯獨給不了非明渴望的這種味道,因為她品嘗過的也是那么地少。
這種無力感隨著非明病情的惡化益發地深濃,直至有一次,非明在持續的低燒中迷迷糊糊地問起自己的名字,她說:“姑姑,‘非明’是不是說我是個來路不明,沒有人要的孩子?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爸爸媽媽和公公、婆婆都不要我?”
桔年用濕毛巾去擦拭非明的臉,一再地說:“怎么會,怎么會?只要你堅強點兒,他們一定會來的。”
非明說:“以前,我每天醒來的時候、做眼保健操的時候,就在想,會不會這一次我睜開眼睛,他們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可是我醒來過很多很多次,做了很多很多回眼保健操,睜開眼睛,什么都沒有。我知道他們不可能會來了。姑姑,沒有家的小孩會不會在另外一個世界也是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
饒是桔年已經看淡了許多許多的事,這個時候眼淚還是差一點兒涌了上來,可她不能在非明面前流淚。在非明陷入昏睡之后,她逃也似的離開病房,一個人躲在走廊的盡頭,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呼吸。不過是一個家,多微不足道的請求,那么多人急不可待地要擺脫家的束縛,有人偏偏就求而不得。她要怎樣才能給非明一個家?
韓述似乎是遇到了相當棘手的案子,這些日子更是忙得沒日沒夜的,他來看非明常常是趕在住院部夜晚門禁之前,有時非明都睡著了,他會靜靜地陪她們一會兒。每次離開,他都會在非明的床邊放一個不一樣的小玩具。
桔年太累了,好幾回,她靠著床頭柜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韓述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只有一次,她感覺到韓述給自己蓋上毯子,還有他的手很輕很輕地覆蓋在她的手上。桔年屏住呼吸,悄然等待著他的撤離,然而許久許久,久得她快要陷入另一場夢境,他的手還是小心翼翼的,沒有撫摸,沒有抓握,甚至一動也不敢動,就像飄浮在她手上的一片羽毛,只有溫度是真實的。直到桔年假裝在小寐中略略移動身子,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默不作聲地待了一會兒,不久,病房門微微“吱呀”地開合,腳步聲才漸漸地遠了。
唐業的辦公地點距離醫院頗近,所以他來得更容易一些,他在的時候,非明總是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唐叔叔,又看看姑姑,那老人精的樣子,好像她什么都懂,其實她什么也不懂。
桔年一直思量著要把唐業墊付給醫院的錢還給他,為了非明的病,她已經動用了韓述銀行卡里的錢,不管是不是出于本意,她和韓述之間著實有太多的糾葛。她和韓述,韓述和巫雨,巫雨和非明,到底誰欠誰的,怎么算也算不清了,這已經夠復雜的了,唐業不應該再攪進來。正好平鳳還了桔年一些錢,加上自己手頭上的一些零碎,她正打算趁唐業來醫院,一道給他,誰知道偏偏那幾天,唐業都沒有出現。
非明枕頭邊有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是唐業送給她的,唐業每次來,都要給她念上一大段,非明等著故事的下文,于是也追著問:“唐叔叔跟韓述叔叔一樣要加班嗎?他們又不是同事,為什么會一樣忙?”
冬至那天,桔年才接到唐業的電話。當時要不是來電中清清楚楚地顯示了對方的名字,桔年幾乎辨不出那個沙啞的聲音出自于唐業。
唐業在電話那邊只是問候非明,寥寥幾句話,他中途幾次停下來咳嗽。桔年才想起他上次的重感冒一直都沒有徹底地好,病情纏綿反復,這會兒竟像是越來越嚴重了。她謝過了唐業的關心,也禁不住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唐業苦笑著說:“也沒什么大礙,只怪自己在感冒初期沒引起重視,想不到現在嚴重起來,連續兩天連班都上不了,一直在家休養,可燒一直都沒有退下去。”
桔年也愛莫能助,本想說一聲讓他好好休息,誰知道話剛到嘴邊,就聽到電話那邊一聲脆響,原來唐業邊打電話邊往嘴里塞藥,暈暈沉沉之下,把水杯都摔破了。
桔年當下不由得添了幾分擔心,連連追問他有沒有被碎玻璃割傷,可對方很快就傳來了斷線的忙音,再打過去已是無人接聽。
這些年,桔年也沒有什么朋友,她信奉一個理念,人人獨善其身,管好自己,自求多福,那大家都清凈了。可唐業是個好人,也是少數能讓桔年安心泰然與之相處的對象,更何況他一直對她和非明關照有加,他現在這個樣子,桔年再置之不理,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時值下午兩點剛過,非明照例打著點滴沉沉入睡,桔年拜托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抽空替她照看一下非明,自己憑著記憶匆匆趕往唐業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