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桔年無奈又冷淡地僵持了一會兒,終于放棄了跟他繼續糾纏,一聲不吭地扭頭進了里間,關上了門。她自知拿他沒有辦法,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便索性縮進了自己的殼。
韓述頓時暗喜,以她這眼不見為凈的態度,看來是如愿以償了。他心情大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再想起中午被老頭子驅趕出門的晦氣,深覺古人的智慧了得,要不怎么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早在一天之前,他做夢也沒敢想有朝一日還能跟她同住一個屋檐下。
他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轉悠了一圈,那欣喜的勁兒還沒來得及過去,忽然一個很現實很客觀的問題擺上眼前,那就是,他今晚睡哪兒啊。
桔年住的地方簡單得一如苦行僧修行之所,這屋子只有兩間房,分別被她和非明占據,所謂的客廳只是個四面墻圍繞的“寒窖”,連張長沙發都沒有,最舒適的位置莫過于非明之前坐過的那張竹制的躺椅。
韓述是那種打死也不睡地板的人,他確認找不到更好的棲身之地,只能鎖定那張竹椅,被褥是不可能了,行李箱里作為居家旅行常備良品的床單這時發揮了它的功能。韓述將它鋪在竹椅上,然后躺上去,非明可以整個兒窩在椅子上,以他的身高,兩條腿只能擱在地上。他只脫了外套,用尚有節余的床單包裹住自己,外邊再蓋上厚外套,便試圖就這么入睡。謝桔年能這么放任他在外邊自生自滅,不過是篤定他沒有辦法棲身,他偏要讓她知道,他的辦法多得很,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處不能安身立命。
話是這么說沒錯,當韓述在竹椅上度過了僅僅十五分鐘,他就知道這一屈一伸是夠難受的。韓述打小沒吃過什么苦,讀書時參加的唯一一次露營性質的夏令營,在郊外搭了個帳篷,他媽媽孫瑾齡還連夜跟司機一起把被褥送到了他身邊,他嘴上抱怨媽媽多事,可晚上抱著自家的被褥,其舒適與帳篷里的毛毯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桔年家的竹椅夏日還算清爽,在這樣一個冬夜里卻稱得上苦寒,再加上薄薄的床單不但無法帶來暖意,就連椅子上的些許小凸起都蓋不住,硌得他難受。
于是,“豌豆王子”說過了豪壯語,結果在這竹椅上卻是輾轉難眠,只覺得身下沒有一寸平坦的地方,雙腿伸直也難受,蜷著更酸痛。比這更難以忍受的是老房子夜里的寒氣,豈是一條床單和遮頭露腳的外套可以遮擋的。人一靜下來,剛有睡意,那寒氣就像一條惡毒的蛇從腳心一直鉆上來,直至五臟六腑。
韓述越縮越緊,他也折騰了一天,好不容易意識陷入朦朧,就進入了一個介于夢和幻覺之間的狀態。他好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迷了路,呵氣成冰,血都快凝結了,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最可怕的是這冰雪的世界不知道哪里是個頭,積雪中的腳印也被覆蓋,走不出去,又回不去。
終于,有人坐著雪橇降臨在他身邊,那冰雪女王不是謝桔年又是誰。韓述如見救星,連說:“你救救我,我冷。”
冰雪女王卻說:“這只能怪你自己,你不該闖進我們的世界。”
韓述一陣疑惑,哪來的“我們”,這里明明只有他和她。
然而,就在這時,韓述竭力不去想起的那張容顏浮現在眼前,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謝桔年身邊。他們相視而笑,雙手相牽。
韓述如被狂風暴雪覆蓋,打了個冷戰驚醒過來,最后殘留在腦海里的是桔年萬古冰霜般的眼。他一骨碌爬起來,從行李箱里翻出所有能夠避寒的東西,通通堆在身上,可是沒有用,他覺得更冷了,剛才那個夢讓他透心涼。再次入睡成為奢望,他眼皮沉沉,意識混沌,人卻醒著,每一次翻身那破竹椅就吱吱呀呀地響。鞭炮聲時不時地炸響,還有那墻上的老掛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催得人漸生心魔。
當最后一絲忍耐被耗盡,韓述一腳踹開身上披著蓋著堆著的衣服坐了起來,落地就拖著酸麻得如同瘸了的一條腿去敲桔年的房門。
韓述原本就心煩氣躁,下手自然少了分寸,說是砸門也不算過分,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桔年常年只跟非明生活在一塊,這屋子也沒別人,她房間的門閂脆弱得可以,完全是個形式主義的玩意兒。事實上,早在他的指節第一下落在門板上時,里面的門閂就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然后那門就開了條縫。
這聲音想必是驚動了房里的桔年,她躺在床上,原本就睡不安穩,這一響動嚇得她幾乎是立即翻坐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拉床頭的燈。
那燈的開關還保留著最初時的形態,靠著線繩的拽動開啟光源。桔年熟諳線繩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第一時間摸索到了它,誰知她原本就心中有事,這一下被韓述嚇得更是不輕,用力過猛之下,那年月已久的線繩開關“咔嚓”一響應聲而斷。桔年手里抓著那半截繩子,心里暗暗叫苦,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縮。
天地良心,韓述的初衷只不過是想將門“敲”開之后,向桔年索要一套御寒的被褥,順便聲討她幾句,僅此而已。然而接下來的混亂狀況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此情此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別說她,就連韓述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半夜破門而入的暴徒。
房間里黑洞洞的,韓述過了一小會兒才適應了一些。
“你……你干什么?”桔年拽著那根繩子瑟縮的樣子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仿佛真有什么意外發生的話,那繩子會成為她的救命稻草。即使還看不清她的臉,韓述也能讀出她隱在黑暗中的恐慌。
“我快凍死了!”韓述上前幾步,沒好氣地說。
桔年似乎這才從聲音里確定這個逆光的黑影的確是韓述,然而確定后并不能讓她的心安定一些。
“什么……”她抖著聲音問,顯然沒有完全回過神來。
“再不給我一床被子一個枕頭,明兒早上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韓述提醒道。
“被子?”這下她總算是有些明白了,但是心思仍放在床頭燈的開關上,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探那根繩子斷在什么位置,為恢復房間的光亮作困獸之斗。狹小的空間,暗處的相對讓她本能地恐懼。她摸了許久,最后才不得不接受線繩已從連接處徹底斷掉的現實。
“我家里沒有多余的被子了,多余的被我帶到了醫院里……我已經說過你不能在這里過夜的,你進來干什么?”她磕磕絆絆地爬起來,試圖下床。
她房間不大,韓述從門口邁進幾步,事實上已到床尾。他看到她擁著的被子,頓時憤憤不平,他冷得都快死過去了,她卻暖洋洋地在被子里睡大覺。他狠狠地拽了一把她的被角,半胡鬧半賭氣地說道:“那你把你的被子分一半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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