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彥見她還在拍攝,看著她說,“待會兒走的時候,送你一對怎么樣?”
喬溫把鏡頭放下,抽身回神,偏頭看著他笑,“鄭老先生,這兔兒爺不是女孩兒么,哪來的一對。”
鄭宏彥聞,微一挑眉,爽朗一笑,“做過功課來的?”
喬溫笑得抿出了小酒窩,沒說話。
“那姑娘,我跟你說,這兔兒爺啊,靠的是‘三分坯,七分繪’。”
鄭宏彥一見小姑娘并非鬧著玩兒來的,話也跟著多了起來,本來就是自己一輩子喜歡的東西,一聊起來,很快就沉進了情緒里,“咱們這如今用的,還都是老東西。
你看這膠泥,得在水里頭泡上兩年。
還有這顏料,用的還是石綠辰砂這些礦料……”
喬溫一一聽著記著,時不時再問上兩句,直到鄭宏彥要給她演示如何上色。
“咱們這兒的人吶,”鄭宏彥坐在花棱格子窗邊,就著光,視線微垂,邊拿著毛筆蘸著染料,給手中的兔兒爺仔仔細細上著色,邊說,“那得是承了人恩,又敬著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尊對方一聲爺。”
窗格子外頭,是如今聳立在平城的地標建筑,很遠都能瞧見。
里頭,是這位一輩子只干一件事兒的泥塑藝人。
晨光熹微,不知是里頭的舊時光溢了出去,還是外頭的新晨光照在了這位老先生身上。
喬溫舉著相機,摁下了快門。
—
喬溫那天在景泰東街做完了拍攝采訪,回報社交了稿。
中秋那天,又赴了溫沐青一家人吃晚飯的約。
本地人特愛來的一家店。
喬溫小時候,溫沐青也常會陪她來吃。
名氣沒有在外的一家烤鴨店,聽店主說,只用不是填鴨廠出來的鴨。
喬溫對這些肉類制品,著實感興趣。
倒是霍燃,吃東西比較清淡,口味也不重。
她回想起來,這些年,好像那些火鍋烤肉小龍蝦,都是和沈夏安傾一塊兒吃的。
“……”鼓著腮幫子吁了口氣,喬溫對這個時時刻刻都能冒出點關于他的回憶的男人,揮了揮手,暫時把他從腦子里趕了出去。
那天喬溫走的時候,鄭宏彥真送了兩尊兔兒爺給她。
喬溫執意要給錢,老先生執意不收,脾氣比她硬多了。
沒辦法,小姑娘謝了一遍又一遍,把禮物收了下來。
今晚出門的時候,就帶了一尊,打算送給喬渡。
喬渡一開盒蓋,就高興得叫了起來,“哇是兔兒爺!謝謝姐姐!”
謝完,還極其熱情地趴到喬溫身邊,在她臉上吧唧了一口。
喬溫先是一愣,接著就見他指了指自己肉嘟嘟的臉頰,一臉正經地說:“姐姐要親回來隨時叫嘟嘟。”
喬溫挺佩服他的,忍不住笑出了聲。
因為有喬渡在,席間氣氛總是不錯。
直到快結束的時候,喬渡自己去包廂洗手間的空檔,母女二人無聲對坐,這么多年來未見,倆人都未提及的那點隔閡,才顯露了出來。
“媽媽,”喬溫叫她,心里壓了好久的疑問,忍不住開口問她,“你……這些年,為什么后來那么久,都沒找過我。”
喬征沒離開前,溫沐青和他們還有聯系,至少每年,喬溫還會在生日前后收到她的禮物。
溫沐青聞,神色有些壓不住地幾經變化,最終,卻反問了個喬溫別的問題,“一一現在,該有男朋友了吧?”
喬溫一愣,心里翻騰著仔細想了想她和霍燃的關系,到底該怎么和溫沐青解釋。
最終,也只能微避了避視線,低聲說:“分手了。”
溫沐青看著女兒談到霍燃的神色,心里被人抓了一把似的難受。
話到了嘴邊,思慮再三,還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只微更著說:“一一,是媽媽不好。”
喬溫見她欲又止,像是有什么難之隱,實在不好開口的樣子。
最終,也只是在心里輕嘆了一聲,肩膀卸了點力道,對著溫沐青翹了翹唇角,“反正,媽媽以后都不走了吧。”
溫沐青微怔,接著眼眶微熱,看著女兒道:“不走了,媽媽再也不走了。”
洗手間的門打開,喬溫見喬渡出來,“嗯”了一聲點點頭,沒再追問。
—
晚飯的時候,溫沐青也直不諱地提過,想再給她買一套好的房子,喬溫卻沒應下。
如今喬溫已經成年,溫沐青也沒辦法像她小時候一樣,以監護人的名義替她直接買房。
既然以后都留在平城,一直能在一起,溫沐青也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喬溫在飯店門口叫了車,和他們分開。
老小區里面的路挺難開,喬溫也沒讓司機師傅再繞進去,下了車,步行回去。
拉開樓下的防盜門,剛爬到四樓,鞋底踩著樓梯好幾腳,才發現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
樓下的燈已經暗掉,樓道雕花透氣墻外頭的路燈,又昏黃地像盞快熄滅的煤油燈似的。
喬溫摸出斜跨小包包里的手機,摁開手電。
結果,慘白的手機手電光,唰地往上一照,正好映出一個自家門口悄無聲息站著的——應該是個人吧?
!
手一抖,慘白的燈光跟著在那白衣黑褲的影子上一晃,喬溫差點罵了聲臟話。
“一一別怕,是我。”
站在黑暗里的霍燃趕緊說。
像是等了很久,等得嗓子都有些發干。
說出口的話音,也沒了往日里的清潤閑適。
“……”喬溫真是快被這人嚇成蚱蜢,就差蹦跶著跳開了。
閉著眼睛短促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喬溫邊往上走,邊無奈道,“霍燃,你又在鬧什么呢?”
站在暗處的男人聽見這個“鬧”字,心里一縮。
緊了緊側頰肌肉,呼吸交替了兩瞬,緩了緩語氣,才說:“一一,是你說,我每年生日,都要陪我一起過的。”
想起白天的拍攝,又聽見霍燃的這句話,腳步在臺階上頓了一瞬,喬溫才繼續往上走。
如今,實在不知道該回答他些什么,喬溫摸出鑰匙,沉默地開門。
“一一。”
霍燃又低聲叫她,叫她的同時,伸手,指尖勾了勾她垂著的另一只手的指節。
平城九月末的天,已然入秋。
晚上又起了點小風,喬溫坐車到小區路邊的時候,還覺得有些涼意。
霍燃也不知道在這黑布隆冬的樓道里站了多久,指尖都帶著點微涼,激得喬溫指節一縮,受驚似的把手抽了回來。
霍燃手里落了空,心里也跟著沒來由地一空。
指節屈成拳,捏了兩下,什么也沒再說。
喬溫接著開門。
見她把門打開,抬手摁了門口的小燈,偏身走了進去,霍燃是很想跟進去的。
只是來之前就告誡過自己,千萬千萬別做讓小姑娘討厭的事情。
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趁著溫沐青什么也沒說的時候,把人哄回去。
至于心里的其他那些莫名情緒,他來不及去細想,也不愿意去細想。
甚至,要是有必要,先把倆人的關系在法律意義上綁在一起,也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于是,霍燃只好拿手撐著門框,稍稍擋了一擋。
喬溫轉身想關門,瞧見他的動作,無奈地抬頭看著他。
“一一,我晚飯都沒吃。”
霍燃垂睫看她,表情比上回在《theone》影棚樓梯井里的時候,看上去要軟化了不少,甚至是,摻了一絲委屈的意味。
喬溫以前是給他做過飯的,很好吃。
甚至后來——還給他做過生日面。
只是他覺得沒什么必要,后來說了幾回,小姑娘終于不做了,他也就再沒吃過。
“哦,”喬溫眼睫顫了一瞬,稍稍避開了他一些視線,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真誠建議道,“那你叫個又在吃吧。”
見霍燃有一瞬的怔愣,喬溫又“好心”替他解釋:“對了,我怎么忘了霍少爺可能從沒用過。
是個外賣軟件,圖標是紅色的,新用戶還有優惠券呢。
你自己下一個吧。”
霍燃:“……”
看著男人臉上有一瞬間撐不住想發作的表情,喬溫心里剛剛那點沒出息的,招呼都不打就跑出來,名叫“心疼”的玩意兒,也跟著成功消失殆盡。
果然該感謝這么些年霍燃的“傳身教”,這會兒,也是時候讓“霍老師”檢查一下作業了。
她小時候,嘴可沒那么毒。
甚至是個吵架從來吵不贏,回了家悶在被子里,還要想今天哪句話沒有發揮好,越想越生氣的小朋友。
以至于那回高一,二話沒說,直接把人揍了。
指導完他怎么下外賣軟件,見霍燃也沒什么再要和她廢話的了,喬溫抬手,準備關門。
霍燃掌心還撐著門框,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小姑娘那張木然的臉,眼睜睜看著她,直接把門闔上了。
那個無形扯線的人,仿佛又在逗他玩兒似的,提著那根系他心上的絲線,輕拉慢扯。
霍燃靜默地站著,寸步未挪。
自嘲似的,極輕地嗤了一聲。
曾經是他每回都極有底氣地,把小姑娘一個人留在家里,轉身闔上房門,說走就能走。
反正他知道,那個人總會在家里等著他回去的。
現在倒是不錯,是人家讓他趕緊走,反而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
又黑又靜的數秒后,門鎖卻出乎他意料地,發出了一聲咔噠。
“一一。”
霍燃見防盜門重新被打開,唇角下意識地翹起了點笑意,帶著點驚喜地軟聲叫她。
也不知道是因為里面開了燈,映進了男人眼里,還是因為喬溫開了門,才讓他眼里有了點光。
喬溫握著門把手,只把房門拉開了三分之一,男人影子還有一半,沒在黑暗里。
門后握著把手的指節緊了緊,喬溫面無表情地抬睫看了霍燃一眼,冷聲道:“你袖子夾我門縫里了,關不緊,手讓讓。”
霍燃:“……”
見喬溫又準備關門,霍燃來不及多想,手掌塞進門縫,擋了擋。
“霍燃你瘋了!手不要了就捐出去!”
喬溫真的快被他嚇死,低聲罵他,又氣又忍不住地替他擔心。
幸好她平時反應就夠快,不然就她剛剛那個關門的力氣,這男人下半輩子,豈不是要訛上她了!
喬溫只好重新把門拉開,剛想讓他大晚上的趕緊回去吧,真的別再鬧了,就看見霍燃一手仍舊擋著門,一手順勢垂到了她面前,掌心向上,微微攤開來。
男人什么也沒說,垂睫看著自己手心里的東西,又抬睫對上喬溫的視線,唇微抿了一瞬,勾出一個唇角向下的弧度。
說不上的落寞和委屈。
喬溫的視線,從男人眼里往下一落,瞧見他掌心上的小東西,胸腔里某個地方,也不能自控地,跟著輕輕顫了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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