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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前緣(四)

            孽緣始于某次出秋。

            與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為前往凡間獵魔消災,一年數次。這次出秋出動十余人,因為要誅的魔非同一般:據說是無妄崖之下魔氣孕育成的魔王。

            低階魔物沒有意識,高階魔物也只具備幾個簡單的執念,而魔王從吞吃其他魔物尸骸始,到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進修為,有靈智,善偽裝,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熱鬧的地界,他越要來犯,仿佛是不諳世事的嬰孩,被歡笑快樂吸引,好奇觀察人世的一舉一動,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紙張一樣,將它破壞。

            當年蓬萊仙宗的無真師叔年少輕敵,下山路過此處,企圖單打獨斗殺死魔王,結果九死一生才從他手里逃出來,在床上躺了數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這一雪前恥的好機會,休養好了的無真師叔自然不會放過,于是他也隨隊伍一并前來。

            必要時候,修士也會偽裝身份,做陷阱誘殺魔物。來的弟子在樹林里偽造了一個半舊不新的小木屋,四人燒火做飯,四人吹吹打打。無真師叔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輕俊俏的新郎,還缺一位新娘。

            去了便是當餌,腹背受敵,難免危險。再加上要跟師叔扮夫妻,來的弟子大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嬉皮笑臉,姑娘家難免臉紅尷尬,不肯前去。

            眾人你推我我推你,本想派個男弟子去,沉寂了許久的徐千嶼卻從人群中走出來,大伙都很詫異,當然也包括她身邊的師兄。

            “千嶼?”徐千嶼聽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聲,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時候和師叔搭上了關系,也不贊同她以身涉險。

            然而,徐千嶼已走到對面。

            徐千嶼覺得這個場景像極了她阻攔師兄去抱陸呦那天,只是現在反了過來。也不知什么心態,當她假裝沒聽見,不管不顧地把師兄遠遠拋在后面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隱隱的快意。

            “我師妹資歷尚淺……”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無真師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師兄主動女裝,眾弟子吃了一驚。然而無真已經把徐千嶼手牽住,一把拉到了身邊,同時一張艷紅的霞帔蓋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

            徐千嶼只聽得無真師叔笑道:“無妨,我很滿意這個新娘。”

            “你的手好冷。”手牽手邁過小木屋門檻兒的時候,少年看著前方椴木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經心地說道,“難道你很緊張嗎?”

            徐千嶼嗆道:“說什么廢話?誰第一次成親不緊張。”

            出口才發覺,她的話尾發抖,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她的魂魄好像瞬間離體了一樣,被牽住的那一段不屬于她,也不為她所控。

            徐千嶼有些慌亂。

            身旁的人聞笑了一下,不再語。

            她被扶著,按坐在床上,那帶著笑意的聲音連帶著春花香氣攏過來。修士五感敏銳,她能隔著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個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腦海里描繪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開蓋頭看看嗎?萬一我是魔王變的。”

            少年與她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的距離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紅色的暈光。她感覺到一種有發點癢的麻痹,從鼻尖向外迅速擴散到臉頰。

            “不想。”徐千嶼的眼睛睜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

            “那你便靜坐休息一會兒吧。”無真師叔淺笑,將她臉上覆蓋的重重落葉般的麻痹吹開,便輕巧離去了。

            徐千嶼忽而抓緊了床單。

            她在蓬萊長到十七歲,沉迷于打斗升級,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時此刻,在蓋頭之下,瞬息之間,她突然開了竅,變成了少女,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滋味。

            在那漫長的安靜幾息之間,忽然窗戶被什么東西撞開,發出巨響,千嶼感知到那物的形態:有半人高,體型巨大,身上長毛,如山中野獸四足并用地爬過來,口中發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嶼起立,還不及拔劍,只聽得“噗嗤”一聲,仿佛什么東西被戳破了,隨后是淅淅瀝瀝的聲音,伴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野獸瀕死的喘息和悲鳴。

            千嶼一把掀開蓋頭:“師叔?”

            環顧四周,屋里到處都是噴濺的黑色血跡,如蜘蛛長腿,順著墻壁向下流淌。

            誘殺顯然是成功的。那龐然大物已經倒在地板上斷了氣,它身有肉瘤,生長著野人一樣的蓬亂黑毛,黑毛零零落落蓋住了它的尸首。

            徐千嶼用腳尖點了點那具可怕的尸首:“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輕易。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回頭,少年正仔細地剪一只蠟燭的燭芯。

            千嶼的注意力這才被喚回來:“師叔啊。”

            少年轉過來:“我的名字叫謝妄真。”

            千嶼道:“那我尊稱無真師叔,不是一樣?”

            “不一樣。”少年道,“尊號是尊號,名字是名字。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謝妄真。”

            少年笑了,在一團燭火輝映下,一個如此認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么回報你呢?”

            可惜門忽然被打開,后面的話便打斷了。沈溯微終究不放心,得手之后便立刻帶人進來,把她帶走。

            徐千嶼后來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若干年前,無真師叔出秋時不幸撞上魔王,年少輕敵,與之單打獨斗。最后拖著殘軀逃回蓬萊的,到底是師叔還是魔王,就連師尊和其他長老都沒分辨出來。

            她一個筑基期小弟子,既沒見過師叔,也沒見過魔王。她又怎么可能認得出來?

            那時的她一度以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忽然點亮了光明。

            她顧不上為獨來獨往失落,也不會為阮竹清與她疏遠傷心,更不會顧忌同門間的風風語了,因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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