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又是哪一種?”
這話問的他啞口無,趙俊峰沉寂了很久,盯著自己腕上雪亮的手銬。
宋余杭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等一個答案。
趙俊峰緩緩抬腳,仍是一不發往前走,獄警已經打開了鐵門。
“師傅……”宋余杭心里一緊,紅了眼眶,啞著嗓子叫道。
趙俊峰腳步略微一頓,脊背又挺直了起來。末路將至,老人以為這一生除了自己的愛人,再也沒有什么能引起他心中的波瀾了。
宋余杭是個例外。
少年人沉穩聰明上進,最重要的是有著一顆百折不撓的金子般的心。
警校里女生屈指可數,像她這樣一門心思要上一線的更是鳳毛麟角。
上他的課自然是非常嚴苛的,實戰訓練有一定的傷亡率,宋余杭每每被打到鼻青臉腫,下了課卻又留下來一個人獨自練習到深夜。
有時候趙俊峰回場館關門,仍然能看到她在打沙袋,氣喘吁吁,短發上的汗珠水一樣往下淌。
他站在臺下看她:“為什么要這么拼命,做后勤不好嗎?”
宋余杭喘著氣,一拳把沙袋打飛出去。
“為什么要認輸,上一線不好嗎?”
趙俊峰搖頭:“不好,很危險。”
“吃飯有被噎死的風險,喝水有被嗆死的風險,就連在家睡覺也會有突然猝死的危險,難道就因為怕風險,我們就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了嗎?”
令人意外的答案,像這樣豪情壯志的時刻,也許每個警察年輕時都會有。
趙俊峰單手撐地,翻上了擂臺。
“你的動作不對,再往后退一步,等沙袋倒回來了再打。”
“對,左勾拳。”
“右邊,下路,鞭腿,沙袋就是敵人,不要讓它靠近你。”
……
宋余杭按照他的指令,揮汗如雨。
一個小時后完成了全套動作要領,不僅有效率,而且十分有感悟。
她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中年人微微笑了笑,遞過來一罐可樂。
“打的不錯。”
宋余杭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把可樂拿了過來,拉開易拉罐拉環,大口喝著,半晌,抹抹唇角。
“謝謝您,趙教官。”
從那天起,宋余杭每天晚上再來拳擊館里的時候,多數時間會遇見他。
趙俊峰有時和她喂招,有時指點她的動作要領,她對他的稱呼從一開始的教官再到老師,最后到師傅。
趙俊峰是她整個學生時代最崇拜的人,是她的理想、燈塔和引路人。
這一聲師傅,又喚醒了他久違的回憶。
他記得她畢業那天,兩個人約賽了最后一場拳,從一開始的她打不過他,到勢均力敵,再到他甘拜下風。
宋余杭用了整整四年。
這四年里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這一天,等到真的把人打趴下的時候,宋余杭卻又有一絲悵然了,這代表她長大了,而趙俊峰正在老去。
彼時的他鬢邊已經有了幾縷白發,身手沒有昔日那么靈活了,被她打倒在地,半天趴不起來,宋余杭伸手扶了他一把。
“師傅……”
趙俊峰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關節炎又犯了……”
她把人扶到擂臺邊坐下,趙俊峰從自己的包里翻出了兩罐可樂,遞給她一瓶。
“來,畢業快樂。”
宋余杭一怔,也拉開了拉環,與他碰了個滿杯,泡沫溢了出來。
“畢業快樂。”
末了,少年人又覺得有些不盡興。
“四年了,您就請我喝這個?”
趙俊峰哈哈大笑,用力拍著她的肩膀。
“警校有規定,在校學生不得飲酒。”
宋余杭嘀咕:“說的好像,上班了就能喝一樣。”
說到上班,趙俊峰臉上斂了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參加工作,才是你職業生涯的開始啊。”
宋余杭把易拉罐放到一邊,活動著肩周:“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趙俊峰微微一笑,抿了一口可樂便不再喝,醫生已不許他喝高糖高熱量的飲料了。
“刑警生涯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會遇到危險,也會經歷挫折,甚至……”
他略微一頓:“還有很多看不見的誘惑。”
宋余杭似懂非懂,又拿起易拉罐灌了一口:“你說的這些,都經歷過嗎?”
趙俊峰沉默半晌,看了一眼手表。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宋余杭起身送他,把人從座椅上扶了起來,趙俊峰撿起背包拍了拍灰背好。
“別送了,你明天不是要去報道嗎?早點回去休息吧。”
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趙俊峰總讓她有一絲捉摸不透的感覺。
宋余杭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她只是追出了拳館門口,站在夕陽下沖他揮手。
“師傅,再見。”
趙俊峰腳步微微一頓。
她把手攏成了喇叭狀:“保重身體,無論我走多遠,去哪,您都是我師傅,我會回來看您的!”
猶如電影長焦慢鏡頭回放,她永遠記得那個黃昏里,趙俊峰緩緩轉過身來的模樣。
就如同此刻。
兩個獄警一左一右架著他,老人艱難轉身,那一瞬間她看見他的臉上浮出了久違的笑意,身上的頹廢灰敗之氣一掃而空。
就如同她二十二歲那年一樣。
彼此的趙俊峰也是笑著屈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點了一下,動作是那樣意氣風發,瀟灑利落。
他說:“余杭,加油,有困難找師傅,江城市里誰敢欺負你,讓他來找我。”
宋余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如今的身手不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未等她再說什么,趙俊峰很快轉身離去,揮手示意她別送了,背影消失在了校園里。
有人說,十八歲是成人禮,可是宋余杭一直覺得,參加工作的這一年才是。
那之后她遇到了許多挫折磨難,都咬牙扛過了,雖然沒去找趙俊峰,可她始終記得他的那一句話,把一個二十二歲的成年人還當成是學生看,給了她莫大的溫暖和慰藉。
這一記就是許多年。
直到現在,面對已經能獨當一面的刑警,趙俊峰再也說不出要關照她的話,也不能再抬起手像當年一樣意氣風發。
他的眼底略有些悵然,又隱含了一絲期盼:“余杭,我起不來了,但是……你可以。”
在他叫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宋余杭就忍不住了,頭抵在玻璃上緊握成了拳。
“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老人黯然搖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與黑暗搏斗,就必須深入黑暗里。”
“這就是你和頂爺狼狽為奸的理由?!”宋余杭眼眶通紅,咬著牙咆哮。
趙俊峰渾身一顫,哆嗦著嘴唇,慢慢轉過了頭:“你不會明白的……不明白也好……回去吧……回去吧……別再來了……”
宋余杭看著他的背影嘶吼:“我與黑暗搏斗,只因為我穿著警服,帽檐上扛著國徽,肩上擔著正義,我若是與黑暗為伍,那與犯罪分子何異!”
趙俊峰腳步一頓,沒再說什么,戴著手銬,任由獄警扶著他走遠了。
那道鐵門又在她的眼前關上了。
宋余杭渾身脫力,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抖動著。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趙俊峰說別再來了,竟然真的就是訣別。
她回到了江城市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監獄的電話,他突發腦溢血,送醫途中身亡。
宋余杭手里的聽筒滑落了下來,身子微微一晃,林厭一把扶穩了她。
“余杭!”
她回過神來看著愛人擔憂的眼神,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嘴上說著沒事,眼眶卻紅了。
林厭點頭:“走吧,我們開車去。”
料理完趙俊峰的后事后,宋余杭從殯儀館領回了他的骨灰盒,她剛走出大門,等候在旁邊的老人就撲了過來,搶走了她手中的盒子。
老人佝僂著背,頭發全白了,又因為連日操勞沒心情打理自己,一縷一縷地黏在了一起。她穿著一件臟臟的舊棉襖,踩著露腳后跟的棉鞋,步履蹣跚往外走。
嘴里振振有詞:“老趙……老趙啊……回家……回家了……”
回江城市的路上,林厭開車。等紅綠燈的間隙,宋余杭一直偏頭看著街邊的小賣部。
那里停了一輛面包車在卸貨,工人抬著一箱箱飲料,忙碌進出著。
林厭往那邊看去:“怎么了?”
宋余杭:“想喝可樂了。”
等回到家,她擰開可樂瓶子,喝了第一口,淚就涌了出來。
林厭從身后抱住了她,把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收緊了手臂。
***
趙俊峰病逝后,宋余杭每周去看師母一次,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某個周五,她正準備出發的時候,接到了社區的電話:老人老年癡呆,住院了。
她急匆匆趕到省城的時候,師母已經不認識她了,拉著別的老大爺,一口一個“老趙,老趙,我給你包餃子吃”。
療養院工作人員埋怨:”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待又待不住,天天往外跑,還撿垃圾吃,社區實在沒辦法了,才送我們這兒來了,我說你們這些當兒女的都是怎么回事……”
宋余杭紅著眼:“我不是……”
她聲音小,工作人員沒聽清。
“什么?”
宋余杭嘴里振振有詞,猛地回過了頭來:“她沒有兒女,早就死了,照顧好她,不管多少錢,我出。”
工作人員被嚇了一跳,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摸不著頭腦:“神經病吧……”
***
頂爺已被執行死刑,趙俊峰也已身亡,其余人等也都受到了處分,一切塵埃落定。
唯獨還有一件大事懸在宋母的心頭上。
那就是宋余杭的婚事。
眼看著兩個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尤其是宋余杭,受傷的事也瞞著林厭沒說,想起來就讓人頭大,雖說兩個人現在感情穩定,但人老了總是會想的多些,她就這一個女兒,還是想看見她穿上婚紗的那天的。
于是少不了旁敲側擊,隔三差五上門慰問,林厭不僅要承受老人每次來喂豬一樣的物理攻擊,還要承受她幽怨的眼神帶來的魔法攻擊,還不能反抗反駁,坐在那里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如喪考妣。
宋余杭就更不好過了,林厭早就打定主意,不婚加丁克,她求婚求了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一直沒松口。
宋母見林厭那邊說不通,對著自己孩子可沒那么客氣了,該打打該罵罵。
林厭不止一次半夜起夜看見宋余杭在客廳里坐得端端正正聆聽宋母的教誨。
“你們到底什么時候結婚?!”
宋余杭哭喪著臉:“媽,這你得去問厭厭啊!”
“問了,每回都是再等等,你也不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對,惹人家生氣了,不然為什么都這么久了還不和你結婚?!”
宋母的唾沫星子都快飛到了她臉上。
宋余杭內牛滿面,就差給人跪下了。
“媽,這真不是我的原因……”
“我不管,我也沒幾年活頭了,有生之年就想看見你們結婚,和和美美的。”
得。
終極殺招出來了。
一時之間,女默女淚。
林厭連上廁所的心都沒了。
發展到最后,季景行也加入了催婚大軍,還外加一個小唯,這戰斗力剛剛的,宋林節節敗退。
林厭咬牙死撐:“你都還沒二婚,有什么資格說我?”
季景行面含春光:“誰說我不二婚了,我快了,現在就差你們了。”
她們三人在客廳里說著話,大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拉著小唯站在了門口。
宋林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去,他居然有季景行家的鑰匙!
宋母也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小梁,來了啊,快坐,快坐!”
小唯掙脫掉他的手,背著書包,身上還帶著雪粒子,撲進了媽媽懷里。
“媽媽,梁叔叔陪我在樓下玩了會兒雪才上來的,他還給我買了滑雪板,說周末的時候帶我們一起去雪場滑雪玩。”
男人年紀比季景行還大幾歲,看著很是憨厚老實,站在一旁拿著個滑雪板,沖她們笑了笑。
“你們好,我叫梁實,之前在律所工作的時候,和景行是同事。”
兩個人面面相覷,眸中同時浮起:
這也太快了吧。
后來梁實去幫宋媽媽做飯,把老人趕出了廚房,自己系上了圍裙煎炒烹炸。
四個女人圍著火爐磕瓜子。
宋余杭才知道,原來梁實暗戀了她多年,自己也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和前妻有個兒子,已經上初中了,不怎么來往。
也許正是因為有著相似的經歷吧,在季景行最無助的那段日子,一邊替小唯治病,一邊還要工作賺錢養家,梁實不僅給了她很多單子,還幫著她照顧小唯,兩個人慢慢走到了一起,如今婚期都快定下來了。
話題最后,宋母和季景行齊刷刷地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她們:“現在就等你們的好消息了。”
林厭一陣頭皮發麻,要不是小唯拉著她不讓她走,簡直就能奪路而逃。
事情發展到最后,方辛段城也加入了催婚大軍,好不容易四個人湊齊出來玩一次,張口閉口都是結婚,尤其是段城,摟著方辛的肩膀說的眉飛色舞。
“林姐你看啊,你和宋隊都死里逃生這么多回了,再不結婚天理難容啊。”
“雖說國內不承認同性婚姻,但是也給彼此一個儀式感嘛。”
“我和方辛都已經見過父母了,鐺鐺鐺,訂婚戒指都戴了。”
段城拉起自己女朋友的手晃了晃,白金戒指險些閃瞎宋林的狗眼。
林厭唇角抽了抽,想拿針線把他的嘴縫上。
段城繼續吧啦吧啦:“要我說,宋隊也太苦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苦著個臉,以淚洗面,還跑到看守所里去……”
得。
這下不等林厭動手,宋余杭已經撲了過去。
“西餐都堵不住你的嘴!”
段城接過她扔過來的餐前面包,樂呵呵嚼了起來,還不忘給女朋友嘴里也喂了一勺沙拉。
飯畢,一行人往回走。
宋余杭因為買單的緣故和段城落在后面,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宋隊,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對付林姐這樣的女人必須出其不意才是。”
宋余杭把卡抽回來:“什么意思?”
段城往四周看了看,見林厭不在,這才沖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過來。
宋余杭聽他說完,面紅耳赤:“這能行嗎?”
段城擠眉弄眼:“行不行試試不就知道了。”
宋余杭:“……你們年輕人花樣真多。”
段城:“嗐,漫畫看的多罷了,這叫學以致用。”
***
那一晚也不知道林厭究竟經歷了些什么,反正等段城方辛再一次見到她們的時候,已經是七天后了。
宋余杭滿臉喜氣洋洋:“我們先飛去加拿大注冊結婚,然后在塞班舉行婚禮順便度蜜月,你們也抓緊時間辦簽證啊,到時候一起海島游。”
林厭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氣無力地又打了一個呵欠,懶懶抬了下眼皮。
“記得來。”
據說后來小宋晏和林喜長到四五歲正是調皮的時候,從衣柜里某個抽屜深處翻出了一大堆神秘玩具,包括手銬、眼罩、皮鞭、口球、羽毛棒等等,還拿到幼兒園去和小朋友們玩起了過家家游戲,被匆匆趕到的宋林二人逮回了家,好一頓妻妻混合雙打。
那一晚的戰況激烈程度可見一斑。
不過,那卻也是后話了。
當務之急還是結婚這件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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