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案的興奮感倏忽間消失殆盡,她用力戳了戳地上的一顆小石子,石子打了個轉,一咕嚕,滾走了。
“這個給你。”
程了抬頭,他攤開掌心遞過來,一塊水果硬糖。
她接過來,剝開橙色的糖紙放進嘴里,一絲苦味在舌尖化開,她問了一句,極輕極輕的一聲:“柚子味兒的?”
“嗯,柚子味兒的。”他重復了一遍,味和兒之間有個小小的停頓。
“什么柚?”
程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柚子不是也分好多種嗎,什么玉環文旦、沙田柚、官溪蜜柚。
他微微一愣,漆黑的瞳仁里有清淺的光:“大概是‘nicetomeet柚(you)’吧。”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程了終于回到了公司,為了應對組長的怒火,她稍稍做了點兒準備,提前吃了一顆阿司匹林。
她在心里不住地模擬著對話:
“采訪呢?”
“暫時沒成功,不過盛景初的助理小齊留下了我的聯系方式!”
“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說起來這事可巧了……然后……我就去協助警方調查了,良好市民愛國家,協助調查人人有責,喏,這是辦案民警的電話。”
反復在心里練習了幾遍,程了終于硬著頭皮上了視頻采編部所在的16樓。
一踏進16樓,程了就敏感地發覺好像總有人在打量她,除了打量還有小聲的議論,難不成她小小的受挫上達天聽,總監已經知道了?
程了臊眉耷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在對面的曉看到她,“噌”的一下子躥起老高。
“程了!”
平地一聲驚雷,瞬間炸啞了整個部門的同事。
部門之花琳達拿著咖啡杯踱過來,嘴角有涼涼的笑意:“真是看不出來啊。”
她的目光從程了的臉上掃過,先落到胸上,又落到臀上,然后“嘖嘖”兩聲,纖細的腰肢一扭,轉身去了茶水間。
程了摸不透她什么意思,總之不管從哪個角度解讀,“嘖嘖”肯定不是褒。程了索性去看曉,曉向她勾勾手,將筆記本電腦轉了個方向指給她看。
“給,你的。”
網頁上碩大的黑色標題分外吸引人的目光——《盛景初神秘女友曝光》。
鼠標往下一拉,是一張照片。
畫面上的男人戴著口罩,頭微垂,手抬起,朝著對面的女孩兒遞過手去。
強烈的光線使畫面有種過度曝光的失真感,女孩兒的面龐卻照得分明,下頜的線條十分圓潤,嘴角抿得緊緊的,對著鏡頭的左頰有個深深的酒窩。
程了下意識地又對照了下衣服,藍色的半袖襯衫,襯衫的左上兜處有只小狐貍,兜上繡著腦袋,兜下繡著尾巴,乍一看,像狐貍鉆進了衣兜里。
沒跑了,此人太熟,次次對著鏡子都能看到,正是程了自己。
“行啊你!”曉擂了程了一拳,“說吧,怎么勾搭上的?”說完,曉眼睛一眨,“還是說早就勾搭上了?”
其他幾位同事都回了神,各自埋頭處理著手頭的事,耳朵卻高高支著。
程了指著屏幕,依舊難以置信:“這是盛景初?”
“傻白甜萌蠢勾男友,真相揭穿,竟是棋壇明星。”琳達端著熱咖啡杯回來,紅唇一揚,“真是一出好戲啊,還是十年前的韓劇。
“趕快給你的男友打個電話,聲嘶力竭地問問他,你居然是盛景初?你怎么能是盛景初?你的隱瞞玷污了我們之間純潔的感情!”
程了沒理她,坐下來正想給小齊打個電話,還沒斟酌好措辭,組長已經走了過來,拉著一張萬年不變的鐵板豆腐臉。
“你跟我來。”
盛景初在路上接到了小齊打過來的電話。
“盛先生,需要我聯系媒體撤回新聞嗎?”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偷拍的角度找得太好,乍一看就是兩人牽手的樣子。
捏了捏眉心,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放著吧,過一陣就過去了。”
道旁的洋槐樹探出細瘦的枝干,洋槐花一串串垂下枝頭,不時有綠色的花瓣落下來,飄飄揚揚撒了一路,灰塵在陽光下打著旋兒,人聲、車聲、聲嘶力竭的蟬鳴聲,正是塵世間最平凡的一景。
盛景初信步走著,棋院路直行423米,解寒洲圍棋道場。
孩子們吵吵嚷嚷地鬧成一團,盛景初在門口略站了站,沿著原路往回走。
文具店、修車鋪、雜貨店、母嬰用品商店,他六歲來道場學棋,十六歲離開,再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小店的招牌早就舊得不成樣子,他抬起頭一一看過去,有種熟悉的踏實感。
只有一家店是新的,招牌做得锃亮,幾個大字又黑又粗:程叔小館。
店主程叔正躺在搖椅上刷手機,身上的白褂子沒系扣,露出一圈圈打著褶子的肚腩。
看到盛景初,他咧嘴一笑:“棋院的?”
這一笑,黑紅的左臉上就多了個酒窩,盛景初微征,點了點頭。
“進來坐。”
程叔招呼他進去,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店,里面支了幾張桌子,挑了個位置,把盛景初讓過去。
“這個位置風水最好,你往上瞅,避開了空調風口,可又能吹到冷風,再往廚房瞅,離廚房門最遠,聞不到油煙味兒,最重要的是朝向北,北屬水,水生財。”
說著,他又拿了一張菜單遞給盛景初:“想吃點兒啥?”
招牌菜那一欄的名字都很陌生,天元之戰、棋圣在手、博弈天下、昭和之王、國際揚名。
程叔肥厚的大手在菜單上點了點。
“博弈天下、昭和之王都是熱門菜,學棋的孩子可喜歡吃了。給你照樣來倆?”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程叔套上圍裙,臨走前還貼心地開了電視,cctv正在播《熊出沒》,兩只熊正商量著怎么折騰光頭強。
程叔手頭上利索,不一會兒就端了菜上來,一道海蜇皮拌魚皮,一道日本豆腐蒸蝦仁。
海蜇皮拌魚皮估計就是博弈天下了,海蜇皮是白的,魚皮是黑的,借喻圍棋中的黑白二子,這也說得過去。昭和是日本的一個時代,昭和之王就是日本豆腐蒸蝦仁也能理解。
盛景初對程叔的聯想能力很感興趣,他指著菜單上的幾道菜。
“這幾個都是什么?”
“天元之戰是麻辣雞心,棋圣在手是鹵鴨爪子,國際揚名就是小辣椒燉大公雞。”
程叔抓起圍裙擦了擦手,開飯鍋給盛景初盛了一碗米飯,扭頭看著動畫片,津津有味地盯了一會兒,轉頭招呼盛景初:“吃菜,吃菜,嘗嘗我拌的博弈天下。”
盛景初摘下口罩,拿起筷子將海蜇皮和魚皮分開,盤子里兩軍對壘、黑白分明。
他先夾起海蜇皮嘗了嘗,舌尖有一絲微微的麻,再回味是酸甜,等到咽下去才品出一絲咸來。
將所有的海蜇皮吃完,他才撿了剩下的魚皮吃,脆而滑,咬一口幾乎能濺出醬汁。
程叔怎么看都覺得他有點兒眼熟,在一旁熱心地推薦日本豆腐蒸蝦仁。
“這個嫩,趁熱吃。”
程叔說話時,盛景初放下筷子靜靜聽著,頗有種從善如流的味道。但是待程叔說完,他依舊繼續低頭吃魚皮,直到全部吃凈,才去吃蝦仁。
蝦已經開了背,挑出了蝦線,蝦肉蒸得恰到好處,他將蝦肉全部吃完才去嘗日本豆腐,嫩嫩的一塊,吹一口能掉渣。
程叔遞了個勺子過來,對盛景初的吃法很有意見。
“菜不能這么吃,結合在一起吃才能把味道提升到極致。吃點兒飯,光吃菜多咸。”
盛景初謝過他的勺子:“我習慣了。”
頓了頓,他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程叔:“您還有事?”
程叔擺擺手:“你吃,你吃。”
程叔在門口處拉了把凳子繼續刷手機,先看微博,沒評論,過,再刷朋友圈,給二大爺家堂哥轉發的那條《馬云給你的十條忠告》點了贊。
程叔心里暗暗覺得這客人的習慣可真奇怪,菜都吃完了才開始吃飯,這一口口的,有個啥滋味。
結賬的時候,程叔問盛景初:“你有微博嗎?”
“有。”
“那正好,來,加個關注。”程叔把手機遞到盛景初面前,“這是我的微博名,跟我互粉一下,我給你打八折。”
怎么看他都不像打個八折就能互粉的人,程叔又補充了一句:“都八折,不管什么時候來都八折。”
盛景初的微博通常只用來看私信,棋友總會在私信里跟他探討棋局,他點開微博,輸入了程叔的名字“程蜀黍萌破天際”,點了關注。
“叮!”
程叔收到了關注提醒,馬上互粉,看了下對方的名字才反應過來,他就是今天體育新聞上看到的盛景初。
大v!
程叔被這個驚喜砸暈了,他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粉絲能過萬,為了這個夢想,不知道打出去多少個八折,哪知道棋院這幫猴兒前腳關注了,后腳就取關了,他一個個盯著要把虧的錢補回來,這幫猴兒又都匿了,派了個代表過來買外賣。
這么一想,怎么都覺得不踏實,怕盛景初會取關,程叔拒絕收錢。
“第一次就當試吃了。”
盛景初沒再堅持,拿起紙袋告辭走了。
名人啊……
程叔一拍腦門兒,早知道請他轉發一下自己的微博好了,這樣該有多少評論、多少轉發、多少贊!
程叔越想越后悔,端起空盤才發現底下壓了一張紙幣。
程叔趕緊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還好還好,沒取關。
程了住在市中心的甜水巷,許多民宅還保留著晚清時的建筑特色,居民早就做好了拆遷的準備,一層層往上加蓋,可開發商談了又走了,拆遷補償一直也沒談攏。
自建的小樓都租了出去,小小的一片地上,外來務工的小夫妻、剛畢業的白領、守著天井的空巢老人、海外歸來尋根的華僑,南腔北調,吵吵嚷嚷地生活在一起。
一進門,程意正追著最小的堂弟程諾打。程諾今年高二,最近在程意的脅迫下刪掉了所有游戲,連手機上的“保衛蘿卜”都沒能保住。
奶奶被程諾拉來擋炮火。
老太太習慣了和稀泥:“意思意思行了。”
程意叉著腰揮著雞毛撣子。
“你看看他這地理怎么答的,人家問與新疆接壤的八個國家,七個沒答上也就罷了,唯一答上的居然寫愛因斯坦!”
越想越生氣,程意繞過奶奶抽了程諾一撣子。
“蒙你也給我蒙得靠譜一點兒,愛因斯坦你個頭啊,你怎么不答諾貝爾呢!”
程諾揉了揉腦門兒:“你當我傻啊,諾貝爾是寫書的。”
程意懶得理他,把雞毛撣子丟下轉頭去看程了。
“怎么了,心情不好?”
程了沒吱聲,自己回屋了。
程了媽媽過世得早,她四歲的時候跟爸爸一起搬到奶奶家。大伯和伯娘早搬出去了,因為離公司近,程意這兩年也在奶奶家住,三叔家一直跟奶奶過,六七口人將一個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程意推門進來,她在一家游戲公司做人力資源,上班的時候,公司里幾十號人被她盯得死死的,上班回來,家里這幾口人也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女人心情不好基本有以下幾個原因,”程意覷著程了的眼色,“淘寶上看到一款心愛的包包,支付寶沒錢了。”
程了趴在床上,抓起床上的布偶猴子塞住耳朵。
“連續好幾天便秘,排泄不暢。”程意繼續說道,“要么就是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恨小三恨得牙根癢癢。”
程了這才想起來徐遲的事,她本想問問的,又覺得沒有立場,還未告白就被甩了,這事很值得輾轉反側一番,但現在主要矛盾不在徐遲身上,工作都要保不住了,她哪有閑心去傷春悲秋。
揚手把猴子丟出去,程了嘆了口氣:“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鬧心。”
今天組長把她叫過去,先問了下她有沒有微博,聽說沒有就讓她注冊一個,讓她以盛景初女友的身份秀恩愛,利用目前的輿論熱度為公司的節目做宣傳。
秀時代創立不久,正是利用一切手段提升名氣的時候,程了的烏龍一下子讓組長嗅到了炒作的賣點。
程了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做人是需要底線的,拿人炒作這件事情她做不出來。
組長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程了,我記得你馬上就畢業了吧。”
程了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她剛升大四就在這里實習,眼看著畢業要轉正,如果不配合組長炒作,轉正的事情就不用想了。
選工作,還是選氣節,心中的天平左搖右晃。程了把事情跟程意講了,問她:“你說怎么辦呢?”
程意對程了太了解了,程了總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小堅持。眼看著她這份工作不保,程意打開了智聯招聘的網頁:“我看你還是先投簡歷吧。”
程了從床上爬起來。
“你說要不要今晚把辭職信寫了?”
程了一面說著一面登錄了公司oa,指尖在鍵盤上猶疑了好一會兒,終究沒舍得打出一個字來。她可憐巴巴地瞅著程意:“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渴望出人頭地。”
“中國的奧普拉跌倒在了第一份工作上,”程了長嘆一口氣,輸入了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這對中國十三億人口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啊,我深深覺得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我替黨和人民謝謝你,”程意點了點程了的眉心,“你這就是典型的眼高手低。”
程了捧著臉一齜牙:“你手比眼高啊?還是沒事老舉著手?”
程了是從母系那邊傳承的口齒伶俐,程意懶得說她,干脆轉移了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組長會怎么做?員工不配合炒作就不炒作了?才不,組長會注冊個微博,假借你的名字,到時候你怎么辯解?說不是你?你是不是秀時代的員工?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這倒是,程了關了oa,打開微博。
“我搶注一個?”
程意一拍腦門兒:“我今天還沒給二叔點贊呢。”
自從聽說有個姑娘喝奶茶的照片在網上紅了,程了她爸的微博上就全是程了的照片,咖啡照、可樂照、喝水照,各種角度曬,還給全家下達了任務,每天要給他的微博評論、轉發加點贊。
程了以前也有微博,實在受不了程爸爸毫無節制地秀女兒,索性把賬號注銷了。
點開二叔的微博,程意呆住了,半晌才戳戳程了:“我不是眼睛出毛病了吧?”
程家爸爸的微博,平時最多只有十來條評論,這其中大半還是自家人的,如程意、程意媽、程意爸、程意三叔、程意三嬸、程諾,甚至連程家老太太,程爸爸也給換上了智能手機,手把手教妥了怎么評論和點贊。
可是今天,最新的一條微博居然有兩萬多條評論,近十萬的轉發。
程意一臉的匪夷所思:“二叔被盜號了?”
正說著呢,程家爸爸回來了,一路舉著手機,興奮得幾乎唱出來:“閨女,這回你可紅了!你猜今天誰關注我了?盛景初!”
眼看著微博客戶端的評論數在逐漸攀升,程爸爸一屁股將程了擠了出去。
“手機卡死了,借我用用電腦。”
“就算是盛景初關注了,也不至于讓大眾這么興奮吧?”程意捉摸不透,點進了盛景初的微博,才一臉無語地看著程了,“這回你真火了。”
“啊?”程了一聽說盛景初關注了她爸的微博,就覺得沒什么好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程意的手機屏幕,頓時生無可戀,“他就關注了我爸一個人?”
沒錯,盛景初原本的關注人數是“0”,忽然這個數字變成“1”,人民大眾當然震驚,當他們點進去發現此人的微博上全是同一個女孩兒,而這個女孩兒正是今天新聞上曝光的盛景初神秘女友時……
聯想足以改變世界。
程家爸爸微博下的評論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膜拜岳父”。--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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