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姚科的表現很搶眼,進入了四強。
于是豐田杯此次比賽的四強分別是:盛景初、姚科、趙延勛、加藤清正。
盛景初抽到了姚科,趙延勛抽到了加藤清正。
姚科不敵盛景初,趙延勛輸給了加藤清正。
韓國媒體在趙延勛落敗后撤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幾個留在日本報道后續戰況。這幾個記者天天抱怨日本的飲食太糟糕,嚴重影響了趙延勛的表現,又質疑是由于加藤清正在比賽的時候撕掉了手里的折扇,才使趙延勛分的神。
總之,韓國人一旦輸了就要找各種借口,讓中日媒體相當鄙視。
不過加藤清正喜歡撕折扇這個事,確實讓棋手詬病,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一點點聲音都會引人不快,更何況是撕扇子的噪音呢。
程了擔心他跟盛景初對陣的時候又撕起扇子來,開動腦筋想起了辦法。
程了跟曉商量:“要不我送他一把撕不壞的扇子吧,什么扇子撕不壞,鐵的?”
曉覺得她這個想法真是天馬行空:“你送,人家就用啊?”
那天和盛景初吃完飯之后,程了在私下的場合就沒再見過盛景初,倒是跟小齊打過幾次交道,畢竟程了兼職過助理,兩任助理在照顧人方面,很有些共同語。
加藤清正和盛景初第三局對決之前,小齊給程了打來電話。
“你能不能幫我做個煎蛋?七成熟的。”
程了以為他又嘴饞了:“馬上就回國了,你就不能回國再吃?”
小齊說:“不是我,我在給盛先生準備早餐呢。”
程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朝酒店借了下廚房,做了一個煎蛋。
程了等電梯的時候恰好看到丁嵐下來。見到程了,丁嵐有些不自在地背過手去,走掉了。
程了大為驚奇,她早就習慣了丁嵐陰陽怪氣的樣子,今天太陽要從東邊落下去嗎?怎么忽然啞巴了?
盛景初早上被加藤清正約出去散步了,只小齊一個人在。
程了把煎蛋交給他。
小齊指著她的脖子問她:“你怎么沒戴‘一鳴驚人’。”
程了低頭看了看:“什么‘一鳴驚人’?”
小齊解釋了一下:“就是你的那個知了掛墜。”
程了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掛墜叫“一鳴驚人”,她摘下來不過是因為最近心潮起伏,一看到這只知了就有些尷尬,所以索性摘下來,來個眼不見為凈。
小齊看她一副茫茫然的樣子,替盛景初不值:“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媚眼做給瞎子看。那你一定也不知道這個吊墜是我們家先生自己雕的了?
“沉香雕刻不易,耗時耗力,我們家先生為了雕這個知了,不知道在別的木料上試驗了多少次,他多忙啊,有時候連睡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每天還要抽出時間來雕刻。”
原來是他親手雕的……
程了的鼻子有些塞塞的,她轉過身去:“我先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程了從背包里取出這個掛墜重新認認真真地看了一番。
知了的雕工古拙,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
曉識貨,她湊過來仔細看了看。
“喲,你在哪兒搞來的沉香啊?這塊料子真好,你看這油脂有多飽滿。不過這誰雕的呀?真是可惜這料子了,如果料子值個十萬八萬的,加上這雕工,打個對折都賣不出去。”
原來是他親手雕的?他連提都不曾提起過,如果不是小齊告訴她,她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她真的有這么好嗎?好到值得他費心費力地制作一份禮物給她。
又或者是他太好了?好到可以不計回報,無聲付出。
程了摩挲著手心的知了,想了想,又戴了起來。
比賽還有不到一個小時開始,琳達和程了已經守在了現場。
琳達對程了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程了在一旁自得其樂地聽兩個江城日報的記者說八卦。
小齊沖了進來,他拉過程了,聲音都是抖的。
“你見沒見盛先生的那本《道德經》?”
程了以前見過,是線裝本的,紙張已經泛黃了,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物。
盛景初比賽的時候總要帶著。
“沒看見啊,”程了也有些緊張,“丟了嗎?”
小齊急得直跺腳:“我昨晚上還看到了呢,反復確認過才睡的,長腿了這是?”
程了想起在電梯上看到的丁嵐,有個不確切的想法:“今天丁嵐去過嗎?”
小齊點點頭:“來過,她說來找盛先生的,我說盛先生不在,她說她進來喝杯咖啡,我去開咖啡機,一轉身,她已經走了。”他的臉色陡然一變,“不會吧?”
丁嵐和曹熹和剛到,聽到程了提起自己的名字,一陣冷笑。
“我瘋了不成?”丁嵐拿手指著程了,“你有什么證據就往我身上潑臟水?”
程了盯著她垂下的那只手:“咦,不是你,你的手上怎么會有油墨印?”
丁嵐迅速看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哪……”她忽然意識到掉進了程了的陷阱,臉唰地白了。
圍觀的眾人都有瞬間的沉默,畢竟是盛景初的師妹,大家也不好苛責她,但她這個事情做得實在讓人氣憤,棋院的朱主任已經氣得直抖,眼看已經勝利在望,臨門一腳,卻被自家人拖了后腿。
丁嵐看了看大家的神情,干脆哭了出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又往程了身上賴,“你今天沒去過嗎?”
程了對她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酒店的走廊里都有監控,難道調出監控來你才承認?”
丁嵐這才不吱聲了,只抽抽噎噎地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曹熹和也很失望,還是沒舍得說重話:“拿了就拿了,也沒什么不能承認的,可是你現在倒是拿出來呀?”
丁嵐只是哭,問急了就一句:“我已經扔了!”
扔了?
程了恨不得把丁嵐也扔出去,深呼吸幾次終究忍住了,事情已經這樣了,總得想辦法彌補才行。她問小齊:“這附近有中文書店嗎?你去買一本過來。”
小齊有點兒猶豫:“能行嗎?”
朱主任也沒辦法了:“你就去吧,有總比沒有強,我聯系主辦方,讓他們給你派個車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齊還沒回來,加藤清正和盛景初已經一前一后到場。
盛景初在人群里找了下小齊,問朱主任。
“我的助理呢?”
大家的心跟著一提,朱主任跟他解釋:“趙院長病了,小齊不是懂日語嗎,讓他陪著去買點兒藥,很快就能回來。”
“趙院長什么病?”
“不重,不重,芥末吃多了,還有點兒水土不服。”
距離比賽還有二十分鐘。
十五分鐘。
十分鐘。
八分鐘。
五分鐘。
加藤清正換了一把新的折扇,他的折扇都是名家制作,每一次都買上幾十把,專供他下棋的時候撕。這行徑有些敗家,可以說他的收入有大半都投在了扇子上。
他得意地向盛景初炫耀著手里的這把,讓中國翻譯替他翻譯自己的話。
“《源氏物語》,一組十二把,我手里這把繪的是紫姬。”
盛景初也沒急著進入棋室,在他身邊坐下來。
加藤清正又用日語問了盛景初一句什么,隨行的翻譯給大家翻譯。
“加藤先生說,今天怎么沒見你看那本《道德經》?”
朱主任氣得大罵:“該死的小日本,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距離比賽還有兩分鐘,加藤清正已經準備入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小齊是趕不及了。
盛景初跟在加藤清正身后。
從休息室到賽場有一條走廊,不過幾米的距離。
“盛景初!”
程了在身后叫他。
盛景初的腳步一頓,轉身看過去。
程了沖上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有一點兒詫異,手僵在半空中,然后緩緩地落下來,摸摸她的頭:“怎么了?”
程了有點兒想哭,愣憋著一汪眼淚。
她知道這場比賽至關重要,在雙方棋藝水平相當的情況下,心境自然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因素。
他這樣固執的一個人,恪守著對母親的回憶,將菜一樣一樣挑著吃,能堅持二十年。
他討厭改變,飯后要將廚房的每一樣用具恢復到原來的位置,連角度都分毫不差。
他有他自己的堅持,一朝改變,他能適應嗎?
盛景初下意識地去找糖,今天換了西裝,沒有帶。
程了抽了抽鼻子:“我就想說……你加油。”她知道現在說這個話不免泄氣,但她仍舊要說。
“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給你變個狐貍!”
他笑了,低聲答應她:“好。”轉過身,他快步走進棋室,棋室的門在他身后關閉。
比賽,正式開始。
程了已經緊張得不敢看休息室里的直播電視,她反復練習著呼吸,在大廳里走來走去。
曉出來找她:“要不要我給你一顆速效救心丸?”
程了攥著她的手,曉只覺得程了掌心冰涼。
“現在怎么樣了?不行,你還是別告訴我了……”
她松開曉的手,數著地上的大理石地磚:“贏了,輸了,贏了,輸……不對,這列不對,重新來過。”
曉一臉無語。
時間過得太慢。
程了想起讀書的時候,數學老師叫學生到前面做題時的情景。
程了數學很差,特別怕老師會叫到自己,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她都緊緊縮著腦袋,生怕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在自己的頭上。直到老師叫了別人的名字,程了才稍稍舒一口氣,覺得這等待的時間簡直比一個世紀還長。
終于,休息室里先有了沸騰的人聲。
接著,有人從休息室跑出來,是棋院的朱主任,六十來歲的人了,挺著個圓潤的肚子,花白的頭發被手揪得豎了起來。
他一面跑一面樂:“贏了,我們贏了!”他抓起一個迎面走過來的服務生,抱著對方,啪啪親了兩口,“我們,中國,china,win,win!”
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了下來,砸在了加藤清正的腦袋上。
程了有種脫力的感覺,她扶著酒店的門,一點兒一點兒滑下去,又一點兒一點兒站起來。
琳達看到程了,白了她一眼:“你說你還能干什么?”接著自自語了一句,“好吧,好歹你貢獻了一張擁抱的照片。”
這輪對弈用時兩個小時五十四分,盛景初贏得并不輕松。
他從棋室走出來,中國的記者立馬圍上去。
“聽說您的《道德經》丟了,對比賽有什么影響嗎?”
他這才知道《道德經》丟了。
想了想,他說道:“這本書是我的老師送我的。那時候我才十幾歲,得失心很重,他說這本書是他學棋的時候,他的老師送給他的,傳給我,是為了讓我記住,圍棋比賽不只是一場競技,更重要是個人的提升,人要用悟道的精神去克敵。
“所以每次比賽前我都要看一遍,以此提醒自己去放下得失。
“今天有人告訴我,輸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想,是啊,確實,輸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中國圍棋能走到今天,不是一朝成敗可以定論的,我雖然承載著國人的期冀,但以一己之力,也只能盡力而已。”
程了遠遠地聽著,原來《道德經》的作用不是制勝,而是讓他有一顆平常心去接受失敗。
盛景初的目光看過來,見她縮在門邊。她眉眼中帶著疲憊,但是笑著,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一只小小的花栗鼠。
他也笑起來,不是平日那種矜持的笑,而是舒展而明亮。
有記者拍下來,傳到了網上,取名“勝利之笑”。
第二天就是加藤清正的婚禮,或許是聽說了什么,加藤清正還特意派助理給程了送了一張邀請函。
可惜秀時代給他們買好了第二天的機票,程了只能遺憾地謝絕了加藤清正的邀請。
然而第二天東京大雨,飛機無限延時,大家都被滯留在了機場。
程了翻出了加藤清正的婚禮請柬,打了輛車,直奔婚禮現場。
雨太大,車堵得厲害。
程了接到了盛景初的微信:
“今天還能走嗎?”
她逗他,發的語音:“氣象部門說雨很快就會停的。”
加藤清正的婚禮舉行得很低調,也沒有通知媒體,程了用蹩腳的英語打聽了好一會兒,才打聽到請柬上寫的酒店地址。
她想加藤清正之所以選在決賽的第二天舉行婚禮,大概是為了錦上添花,可惜與冠軍失之交臂,錦上反倒少了點兒花。
但他仍然能邀請盛景初出席,可見心胸也不是太小。
她進入婚禮現場的時候,婚禮早就開始了。
盛景初站在舞臺上,白襯衫外套著黑色西裝。程了離得比較遠,可她覺得盛景初似乎清減了許多,是從哪一天瘦下來的?來日本比賽的時候?還是十六進八比賽前的那個晚上?
加藤清正用日語在臺上說了句什么,盛景初向臺下致意,鋼琴后坐著的人也站起來,同樣的白襯衫黑西裝,正是趙延勛。
趙延勛向臺下鞠了一躬,然后坐下。
舒緩的旋律響起來,是paintmylove。
盛景初拿起話筒,他的嗓音清朗純凈,像結冰的河面下流動的一泓清泉。
程了第一次聽他唱歌,也第一次知道,原來盛景初的歌唱得那么好。
這算得上是圍棋界的奇景了,兩個世界級的棋手,一個彈琴,一個唱歌,和圍棋完全不相干,但演唱的人唱得精致,彈琴的人也彈得完美。
她忽然意識到盛景初之前是在騙她,什么沒時間練習,什么需要人輔導,他這個水準跟專業的比也差不了多少了,哪里需要她輔導!
小齊一回頭,看到了后面的程了,高高興興地迎了過來。
程了磨著下牙,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小齊:“你們盛先生唱歌唱得挺好哇。”
一說起這個事情來,小齊忍不住得意:“我們盛先生是棋壇里有名的金嗓子,不過他輕易不唱。也就是加藤清正才能請動我們盛先生。蔣老還說過呢,盛先生以后不下棋了,靠唱歌也能活下去。”
趙延勛會彈鋼琴這件事,程了倒有所耳聞,他媽媽就是一個頗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但盛景初會唱歌這件事,號稱“棋壇百曉生”的曉都沒提過,可見他平日藏得多深。
一曲終了,盛景初和趙延勛優雅謝幕。
曉的電話打了過來:“你在哪兒呢,廣播說了,現在在清理機場,估計很快就能飛了,你趕緊過來吧。”
程了留戀地看了臺上的人一眼,掉頭趕往機場。
路上,程了接到盛景初的電話。
“你來過?”
“是啊。”
他沉默片刻:“了了,我還要繼續waitingforyou嗎?
程了咬了咬下唇:“不用等,我來了。”
她知道這句話說完,一切都有了新的變化,朋友可以演變成戀人,但戀人卻沒辦法再成為朋友。每一種關系的改變,其實都是一種冒險。
可是怎么辦呢?這個險她必須冒,哪怕萬劫不復。
心會移動,或許她的身體還站在原位,但心早已經脫離了她的控制,走到了他的面前。
掛了電話,她收到盛景初的微信:
sinceyoucameintomylife,thedaysbeforeallfade.
sinceyoucameintomylife,everythinghaschanged.
這是paintmylove里的兩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以此譬喻,只是將手機按到心臟的位置,揉揉臉,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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