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右想了半日,竟無一處可去的地方,方感嘆自己交際圈子狹窄,把腳在車廂里輕輕踱了一下,「哪也不去,你隨便開著逛逛吧。」
司機應了,踩著油門,沿著街一路往下開。
宣懷風就坐在后座,悶悶看車窗外的風景行人。
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刻鐘。
吱!
車輪猛地發出一聲尖叫,急剎住了。
宣懷風坐在車里,整個人往前一栽,頭差點撞到前排椅背上。
司機搖下車窗,把腦袋探出去,大聲罵起來,「他娘的!有這么走路的嗎?找死也不滾遠點。要是擦花了車,把你剁碎了零賣也賠不起!」
一個護兵正坐在車前座,也是因為急剎車差點撞著了,罵罵咧咧地跳下車,撩起袖子往前去。
頓時,就聽見女孩子的哭聲傳過來。
宣懷風連忙搖下窗戶問,「怎么了?你們可別欺負人。」
另一個站在車門前的護兵彎下腰,對里面的宣懷風輕松地說,「宣副官,沒事呢,不過教訓那些不長眼的兩句。像他們這樣不跑死的在大街上亂跑亂闖,不遲早被撞死才怪呢。」
宣懷風瞪他一眼,自己打開車門,走到車前一看。
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坐在地上,正揉著腳踝又疼又怕地不停哭,旁邊站著一個男人,長袍洗得花白,顯然也受驚了,卻還勉強擋在那過去的護兵身前,滿嘴央著,「老總,老總,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見車來就嚇著了,您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兩掌合起來,躬著背不斷給那護兵賠禮。
宣懷風看那男人背影,似乎有點眼熟,走過來幾步仔細瞧了,竟然是曾為同僚的謝才復。
他吃了一驚,「謝先生,怎么是你?」
「宣先生?」
謝才復見是他,也非常驚詫,像忽然見了天上救苦救難菩薩出現一眼,一時有些不敢相信。
宣懷風趕緊過來,把護兵斥退,又彎腰把地上的女孩子扶起來,朝著謝才復道,「慚愧,這些人很粗魯的。腳腕疼不疼,傷到了沒有?這是令愛嗎?
謝才復低頭看了看孩子的腳踝,有些安心地道,「不礙事的。」
拖著小女孩的手,說,「這是我女兒,今年七歲,叫蓉兒。她現在跟著我過日子了。」
宣懷風打量那小女孩一眼,大概是剛剛哭過,眼睛水汪汪的,腮幫上掛著兩滴淚珠,肩膀瘦瘦,臉上一片營養不足的青黃色,衣裳也簡單得很,看起來楚楚可憐。
梳著一條半長不短的麻花辮,頭戴著一朵布扎的白花。
他瞧見白花,心里微微一沉,「嫂夫人……」
謝才復眼圈猛地一紅,說,「好不容易問幾位同鄉借了點錢,原打算讓她到城里來看病的,我本想著,一家團圓,好歹她心里也舒服點。沒想到,才到了一天,她身子就撐不住了。撒手倒是很痛快,只可憐剩下這個苦命的小東西。」
謝蓉兒聽父親提起死去的母親,叫了一聲「媽媽」,也嗚嗚咽咽揉著眼睛哭起來。
謝才復便一邊哽咽,一邊輕柔地撫著她的小腦袋,哄著道,「別哭了,孩子,你這樣哭,她在天上不心疼嗎?」
宣懷風是父母雙亡的人,見了此情此景,內臟被人割了幾刀似的。
一時說不出勸解的話,在旁邊陪著傷心。
也流了幾滴淚。
護兵們被他斥退,都呆在后面,現在見他難過得厲害,唯恐他哭出事情來,護兵頭走過來,嘆了一口氣道,「宣副官,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傷心。有什么事,上車再說,行嗎?汽車也總不能一直就這么停在路上。」
宣懷風看看周圍,果然已經聚了一些看熱鬧的人,便道,「謝先生,你還是住在同仁會館嗎?不如隨我上車,我送你們回去。」
謝才復道了謝,領著謝蓉兒一邊上轎車,一邊說,「現在不住同仁會館了,我現在要帶著她,費用自然又添了不少,只得想法子節省,另賃了一個便宜點的小屋子。」
宣懷風問明了地方,吩咐司機開車,手伸進口袋里,把兩百塊錢掏出來,腆然道,「我現在身上只帶了這些,過幾天等我得空,再給你送點過去。」
謝才復看他出手就是兩百,倒吸了一口氣,忙道,「你也總要使錢的,都給我,這怎么成?」
宣懷風再三要他收下,「就當給小蓉兒買點吃的吧。」
謝才復確實正為著金錢煩惱,推辭了一番,才羞愧道,「你一番好意,我恭敬不如從命。但是,一百就已經夠使很久了,萬萬不敢全要。等我經濟有好轉了,一定立即還你。」
從宣懷風手里拿了一張一百塊。
剩下的一百,死活也不肯要。
他把一百塊珍而重之地放進袋里,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著宣懷風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現在是貴人了,在哪里高就?」
宣懷風道,「只是生計所迫,謀了個副官的職位罷了。」
謝才復見他不太愛談這個,便識趣地不再問。
慢慢的,汽車越走越顛簸,顯然他家房子在很僻靜的窮地方,路也不好,兩個大人在車里,能談的盡都是些傷心事,都不欲再傷感,因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小蓉兒身上。
小蓉兒第一次坐汽車,開始時難免畏畏縮縮。
稍坐了一會,便活潑好奇起來,坐在窗邊只盯著外面倒退的街道行人猛看,問她父親,「怎么外面的人都在往后走?」
童稚嫩,倒引得兩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