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鐸在席銀身后坐下來。
影子一矮,席銀面前的官紙便曝在了燈下,陡然明亮起來。
席銀架著筆,回過頭去望向張鐸。
說實話,他穿禪衫的樣子,有一種衣冠不整地錯落之態。
人不在正室,坐姿也隨意,一腿曲盤在席銀身后,一腿曲頂在側,不著痕跡地把席銀圈在自己面前。
席銀下意識地朝前面挪了挪膝蓋,小腹頂到了陶案的邊沿。
“往后來,你擋了大半的光。”
“哦……”
席銀又把身子往后挪,一面挪一面悄悄的向后看,生怕自己的腳觸碰到張鐸曲盤的那只腿。
張鐸并沒有留意到席銀的窘迫,他直起身,從背后握住了席銀寫字的那只手。席銀想要掙脫,腕力相擰,又被霸道地拽了回來。
“你這個字啊。”
他說著,一把將一旁的玉尺抓了過來,啪地一聲拍在席銀手邊。駭得席銀渾身一顫。
好在他并沒有立時發作,擰著席銀的手,一面帶著她重寫那兩個官職名稱,一面道:“你讓我過來看你寫,你又害怕。”
“我……”
她被張鐸說得有些羞愧,低垂著頭,耳朵燒得緋紅。
“文武兩道,皆能安天下。若論功,則各不相同。”
席銀看著他把著自己寫下的字,鄧為明的官職,寫得字骨渾厚;趙謙的官職則筆劃鋒利。
“你知道,前朝的皇帝,為什么會怕我嗎?”
“因為……他身邊能保護他的人,只有宋常侍。”
這話,聽起來不在癥結之上,實則正落要害,張鐸驚異于她的敏銳,頓了頓筆,低頭看著她道:“怎么看出來的。”
“我去……殺過他呀。”
她說著,抿了抿唇,仔細回憶了一陣道:“我當時,拿一把短匕首去刺他,他被我刺中了,大聲呼救,可當時,他身邊只有兩個娘娘,她們好像被嚇住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后來,只有宋常侍前來救駕……”
她說完,抬頭看向張鐸。
“但你不一樣,琨華殿外有江凌在,琨華殿下面有伏室,室中有那么多披著魚鱗甲的內禁止軍值守,如果我要殺你,你一聲令下,我就成肉泥巴了……”
張鐸聽她說完,鼻腔中“嗯”了一聲,摘掉她手中的筆,傾身投入筆海。
席銀目光一閃,似乎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卻又礙于辭說不出來,張了張口,欲又止。
張鐸靠在憑幾上,挽起沾了墨漬的袖子,將手臂隨意地搭在膝上。
“你說得大多都對,不用朕來解釋,你自己接著想”
席銀轉過身,面朝著張鐸跪坐。
“他怕你,是因為中領軍和內禁軍聽趙將軍的話,而趙將軍聽你的話,你才是那個能保護他的人,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保護他了,他甚至會很容易地,就被我這樣的人殺死。”
她說得有些激動,面色發紅,額頭上也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的抓住了張鐸的胳膊,沖著他道,“對不對呀。”
張鐸看了一眼她的手,笑了笑應道:“對。”
席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把手縮了回來,背在身后,抿著唇規規矩矩地坐好。
張鐸伸手把將才共寫的那張官紙拿了起來,“你以為,把手藏在背后,朕就不打你了嗎?伸出來。”
席銀猶豫了一陣,還是認命地把手攤了出來。
玉尺并沒有落下,張鐸只是將官紙攤在了她的手中。
席銀睜開眼睛,見他正用手點指著尚書右仆射一職。聲音平和:“趙謙出洛陽之后,未免中領軍指揮權旁落,方以文官易武將之位。鄧為明此人,軍務不悉,手腳猥困,遇事不敢私定。”
席銀聽完他的話,偏了腦袋,著力地去理解他話里話外的意思。
張鐸沒有打斷他,將就喝了一口冷茶,陪著她一道沉默。
良久,席銀忽然開了口。
“所以……所以,他遇事就一定會來向你稟告。我懂了!以前總曲子里的唱詞說,大人物要能指揮軍士,要把什么……什么權……握在手里,你讓鄧大人來替趙將軍的職,就是要把那什么權,握在自己手里吧。”
“兵馬之權。”
“對,就是那個權。”她說完,轉而又急問道:“那如果,有人質疑你呢,比如,那個光祿卿顧什么……”
“顧定海。”
“對對,江凌說,他很覬覦趙將軍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質疑你,文官不能擔武職呢,你會如何。”
張鐸看著席銀,須臾反問道:“你覺得呢。”
席銀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會……你會棄掉他,或者殺了他……?”
張鐸笑了笑,竟對著她“嗯”了一聲。
席銀松下一口氣,同時天靈顫抖。
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東西,盡可能地表達了出來。
在她看來,這些道理從前都是盤旋在洛陽城上空,如同鴻雁之影一般的東西,她這一生,都不配見窺其門徑。如今,順著張鐸的話,她竟一點一點地自己悟了出來。雖仍然辭粗陋,但她還是由衷地興奮歡喜。
想著便要站起身,誰知過于匆忙,膝蓋狠狠地撞在了陶案邊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喉嚨里的聲音也被痛啞了。
“身為宮人該有的行儀呢。忘了?”
席銀抱著膝蓋,抬起頭道:“對不起,是我錯了……”
說完,她又把手伸了出來。
張鐸卻站起身朝屏風后走去,甩下一四個聽不大出情緒的字。
“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