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卻沒有應席的話。反而疊手彎腰,在她面前將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那條席銀親手所繡的松紋青帶順勢垂了地,掃過她的膝骨時,竟如同刀掠過一般地疼。
席銀這一生,從來沒見過岑照以的這樣的姿態面對著自己。
她急于地說下些什么,辯解什么,卻忽發覺得,無論她此時說什么,好像都帶著上位者的垂憐。
想著,她無措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無意之間,觸碰刀到了張鐸送給掛在她腰上的金鈴。
誠然張鐸給了她行走于世間的底氣。
這種底氣,幫助她面對等級森嚴的洛陽宮,面對一朝內外充滿鄙夷和惡意的目光,面對張平宣,面對她自己過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可是,她偏偏無法用這種底氣,來面對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內貴人,皇命未達,不能跪啊。”
宋懷玉見席銀如此,忍不住在旁提醒。說完見她沒有動,又趕緊對身后的宮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前去扶。
“阿銀起來吧。”
岑照的聲音,遮住在袍袖后面,有些發悶。
席銀低頭望著她:“哥哥為什么要這樣,阿銀受不了……阿銀……阿銀很難過。”
“阿銀不要難過。”
他說著,慢慢抬起頭來,“是哥哥對不起阿銀。”
“沒有,哥哥從來沒有對不起阿銀。”
岑照搖了搖頭,“阿銀長大了呀,也變了好多,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這一年多,她很辛苦嗎?
在張鐸身邊,的確是動輒得咎,輕則遭喝斥,重則受皮肉之苦。
然而張鐸那個孤貴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個女人天生的恐懼還有悲傷。
此時,在岑照溫柔的聲音里,席銀在這一年間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憂慮也好,好像突然之間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瘋狂地奔涌流瀉。
席銀什么也不想說了,若不是張平宣和宋懷玉在場,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從前那樣哭一場。
“我不逼殿下了……阿銀不逼了……哥哥,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
“好。”
岑照溫和地應了一聲。
席銀忙試圖去他,卻被張平宣替了手。
她只得將手藏回袖中,低頭朝后退了幾步。
張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塵,自己親自幫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而后看了一眼席銀,沒有再疾厲色,“你不用站那么遠,內貴人。”
說完,抬頭對岑照道:“你不是有話,要和她說嗎?去后苑說吧,把正堂留出來,晚上的婚儀在此處,尚要布置。”
岑照點了點頭。
回頭對阿銀道:“阿銀,來。”
席銀應聲剛要上前扶他,卻聽張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說著,她接過女婢遞來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抬頭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是,殿下。”
岑照的聲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聽不出別的情意,然后,后面的那句話,卻說得很溫柔。
“但阿銀是我的妹妹。”
說完,他轉身朝席銀伸出一只手,“阿銀過來吧。”
席銀看了一眼張平宣,卻并不敢把手伸過去。
“阿銀……跟著哥哥走就是了。”
岑照聽她這樣說,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臂不再堅持。
這邊席銀剛要跟上去,又聽身后道:“你們跟去做什么。”
席銀回頭,見宋懷玉并兩個宮人也跟了過來。
宋懷玉道:“殿下,宮里的內貴人出宮,是不得私見外男的,奴等自地跟著。”
張平宣還要說什么,岑照卻回身道:“無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請。”
張平宣見此,也不再出聲,讓開面前的路,由著宋懷玉等人跟了過去。
幾人一道穿過內廊,向后苑走去。
內廊是張府的私禁之地,苑中賓客并不能行走。
到了廊下,宋懷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隨著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廊外是芙蕖潭,此時芙蕖花期將過,凋零的殘花上尚停著幾只蜻蜓,風一來,便都飛入葉叢不見了。芙蕖潭對岸,賓客正在飲酒清談,依稀可聽見什么“菩提”“八卦”“陰陽”“草競”等詞。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隨風渡來,沁人心脾。
岑照的盲杖在木質的廊板上“叩叩作”響,席銀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節律。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來,抬頭對席銀道:“阿銀坐。”
席銀望著那座琴臺,黃花梨木雕蓮花,奢貴得很,而臺上的琴,卻仍然是岑照在青廬常奏的那一把。
“阿銀是不是很久,沒調過弦了。”
席銀順著他的話回想了一陣。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沒有碰過琴了。不過,她倒是記得,在清談居的侍候,張鐸倒是給她買過一把琴,只是買的是古琴,她并不是那么會彈,后來,他好像還是習慣看她寫字寫得抓耳撓腮的樣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總之張鐸不主動讓她彈,席銀自己是萬萬不敢提的。
“是阿……手也許都生了。”
她說著,垂頭挽了挽耳邊的碎發,撫裙在岑照對面坐下來,伸手摸著琴弦。
“阿銀真的很想哥哥,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