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她離開中國是這樣,現在她要回國也是如此。
不過,離鄉時是秋霖,歸家時是春雨,兆頭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寬慰。
碼頭上,到處都是親人間的依依惜別,情人間的淚眼相擁。許多婦人撐著傘,將這如鬧市的碼頭弄得越發擁擠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擠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挽住我。”沈奚點頭,攀住他的手臂:“譚醫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
他和譚醫生的關系真奇怪,又像同學,又像家內醫生,又像主仆。到現在,沈奚也看不透,他們究竟是何關系。
兩人上了船,傅侗文遞出船票后,就有專人送他們到特等艙。
他的房間是套房。
行李很快被人搬進來。沈奚立在客廳里,數著行李,聽到搬運的人在門外輕聲議論,說他們這對中國夫婦很吝嗇,付得起最貴的房間,卻沒有仆從。
沈奚佯裝未聞,走到窗邊,探頭望出去:“這里能看到海,比我來時要好多了。”
傅侗文笑:“當初過來,暈過船嗎?”
“不堪回首,”她搖頭,“不能想,想到就暈。”
“在抱怨我當初沒為你安排好?”他笑。
沈奚再搖頭,繼續去看外頭。
等搬運的人離開,傅侗文將最大的一個皮箱子打開,將一疊襯衫抱起來,丟去床上。
要幫他嗎?沈奚回頭,目光躊躇。
傅侗文似乎沒有讓她沾手的想法,獨自收整著,襯衫、馬甲、西裝,依次去掛到衣柜里。他背對著她,忽然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原來還是要幫的。
沈奚暗笑,自覺到傅侗文身旁,將他手里的衣架接過來,拿起一條長褲,搭上去:“這件事不用商量,我會幫你都整理妥當。”
傅侗文搖頭:“這個不用你。”
“無妨的,”沈奚將長褲掛好,“三哥不用客氣。”
“倒不是客氣,”他“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是關于你的住處。”
沈奚回身,望著他。
“在海上的這段日子,你要和我住在這里,并沒有單人的房間,”傅侗文一臉正派,望向大床,“你睡床,我睡——”他想了想,說,“晚上再看。”
她怔了怔:“房間已經沒了嗎?”
臨時帶她走的緣故。
“這是一個原因,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介意我……也可以和慶項住一間房,我想,他比我的名聲好一些。”
她完全不經思考,就拒絕了這個荒唐的建議:“我不和他住。”
什么鬼話……
沈奚騰地一下子,耳根有火燒上來。
傅侗文想控制,沒穩住,還是笑了:“他是老實人。”
沈奚止不住臉熱。
傅侗文又在笑。
這次有了看戲的味道,她心慌地想,自己說得有何不妥,能讓他笑成這樣。
“你看,你也沒比我好到哪里去。品性這種東西,于你,于我,都是奢侈之物。”傅侗文視線落到她身后四米的地方。
沈奚慌張轉身,看到早就立在房門外的人:“……譚醫生。”
“三爺的話,聽聽就好。”譚慶項應對傅侗文,早是輕車熟路。
傅侗文喜歡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而他更喜歡說實情:“我是不習慣和女孩子一個房間的,讓你獨自一間又不安全。再者,他晚上需要醫生照顧,沈小姐,這回麻煩你了。”
義正辭,不茍笑。像在托付一位病人。
譚醫生的出現,雖讓她一時窘迫,卻也解了此事的尷尬。
她要照顧他、掩護他,住在一間房里是對的。沈奚寬慰自己,和譚醫生交流起傅侗文要用的西藥,還拿到了雙耳聽診器,注射器和針頭是應急物品,最好不用。沈奚到此時才知道譚醫生是研究心肺功能方面的醫生,很意外。
譚醫生笑說:“不要驚訝,過去并不方便讓你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她聽懂他的防備。
“而我也注意到,你是好奇的。”自然譚醫生更要防范。
什么時候讓他發現自己的好奇?是她在傅家看譚醫生診病,還是后來在紐約試圖想要看他的藥?沈奚看那些藥,放了心,并不是肺結核。她這幾年每每回想他,都會記起咳嗽不斷的畫面。當時應該只是受涼了。
但同時她也有了后悔的情緒,是心臟,是她放棄的方向。
“這次在紐約有做過心電圖,”譚醫生笑笑,“不用太擔心,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
她記得這個東西,教授現場帶他們看過。記錄儀會被放在一千多米外的地方,而受檢者雙臂要浸泡在鹽水里,接受檢查。不過教授也說過,他們看到的不是最新產品,還有更好的。
也不曉得他用的,是不是最新的記錄儀。
沈奚蹙起眉頭,再次后悔自己沒刨根問底地和教授探討過這項檢查。就算將結果拿給她看,她也不敢保證自己看得懂。
“這并不是你的專長,”譚醫生安慰她,“不必深想。”
兩個醫生交接病患的工作做完,譚醫生建議傅侗文要深眠兩個小時。
游輪駛離港口后,沈奚將窗簾拉攏,將能透光的縫隙也掩掩好,四周暗如深夜。
她回身,傅侗文將馬甲放在一旁座椅上。
在黑暗中,他穿著襯衫的背影略顯單薄:“我先占用你的床,晚上,就睡地板吧。”
“不用,我睡地板,”沈奚反駁,“讓你睡地板,我會因為喪失醫德而做噩夢。”
“讓女孩子睡地板,我大概不能算是個男人了,”傅侗文微笑著,在黑暗里望了她一眼,“我也是個留洋過的新派男人,在你心里竟是如此形象嗎?”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