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少自己點煙,沒經驗,不曉得用手圍著護著那搖曳火光。
海風一過,火苗滅了。
剩下黑漆漆的一截火柴頭,在掌心里笑話著他。“這樣不是個辦法,我們是一定要參戰,不參戰,永遠也沒有說話的權利,”傅侗文將它折斷,扔到海里去,“慶項,十多年了。你說到哪一日,才是個頭。”
到哪一日,家國可安。
說到這地步,譚慶項不再順著他去抱怨。
“你在這船上,還是要盡量寬心,”譚慶項說,“這幾日難得好些。”
傅侗文摸自己的前胸,左肩,還有左臂,都不是很對勁。又搖搖頭,懶得說。
看譚慶項的樣子,又要啰嗦。
他談興索然:“你去找你的女朋友,我乏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佳人了。
八點半,傅侗文回到房間里。
四下里都是暗的,唯獨洗手間有光。有淡淡的一個人影子晃在玻璃上頭。
沈奚正在洗頭發,洗手間的門被傅侗文推開時,她驚得將滿是白泡沫的兩手去擋著:“你快出去……”長發被白沫子堆成一團,濕漉漉的。因為怕弄濕了衣裳,她就把浴衣穿在了裙子外頭,長襪脫了,光著兩條腿,也光著腳。
總之很狼狽。
她不洗澡就不鎖門,因怕他真有事,會推不開門告訴自己。
同住這些日子,他從沒在洗手間有亮光,又關著門時候進來過,她想不到,也料不到。白沫子下的一張笑臉窘得通紅,支支吾吾地,用肩將他頂出去。后背壓著,關了門。
傅侗文的襯衫袖子上,沾了泡沫,立在門口,將泡沫捻在指上,一笑。
隔一道門,他將把椅子拉到門外頭,坐了,看著門。
影影綽綽的一個女孩的輪廓,在眼前一般。
沈奚擰開黃銅的水龍頭,往浴缸里放著水,放了約莫十分鐘的樣子。
這十分鐘,他聽著嘩嘩水聲,半闔眼,見玻璃上她的影子,時而近,時而遠。
“你說句話。”她應該是在擔心。
“在等你。”他淡淡地回。
“你臉色,不太好的樣子。”聲音又傳出來。
“無妨。”又死不了。
沈奚將毛巾打濕了,先將長發上的白沫子一點點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譚醫生來看看嗎?”
須臾,他才說:“等你好了。”
這樣說,是承認了?
沈奚也顧不得將毛巾撩水,急急地就將頭發都浸在了浴缸里,大概洗透了,將毛巾裹著頭發吸干水。怕太濕出去,不成樣子,心里著緊,用力擦了會兒,攤開來,毛巾里掉的頭發比平日多了,沒顧得,又去看鏡子里。
半濕的,編起來,在頭上綁個緞帶,應該瞧大出未干。
她料定他在窗邊上,那么紳士個人,會給她留收拾的空間,可門打開,傅侗文卻坐在桌上,手邊上是一疊紙,鋼筆斜壓在上頭。人倒是坐在椅子上,正對門,瞧著她。
“你洗頭發,我為何看不得?”他問。
“不是看不得,”沈奚像個小女孩似的嘟囔,“是不好看。”
燈光煌煌的,他人在笑。
“我去叫譚醫生來,還是他看看,你是他的病人。”
“剛從他那里回來,”他說,“用不到了。”
難怪這么晚。沈奚到桌邊去,也坐下來,不放心,在目光征詢后,將他的腕子捏住了。
這一個月旁的沒學會,把脈倒和譚慶項請教過。讓她和中醫一般,能手指壓著,就問出五臟六腑的毛病,那是天方夜譚。可心跳,總能數……
是快的,可她的也快。
沈奚見他是不給勸說的樣子,想著,算了,晚上睡得活絡些,隨時留心好了。她將他的腕子松開,這才瞥到紙上寫著的,竟是那兩句話。
譚慶項說他在青樓贈美人的打油詩。
酸梅子又來了。
沈奚托著腮,望那字:“你很念舊嗎?想起故人了?”
他搖頭:“在哪里寫的都記不起,何談故人。”
被強塞的酸梅捻出了汁,兌上水,添了冰糖,成了一盅消暑佳品。
沈奚嘴角抿著,在笑。
傅侗文將一頁紙揭了,要握成團,被她奪下。沈奚也不做聲,將紙在桌上鋪平,去用手心撫平那折出來的印子:“我拿來,恰好能做書簽用。”
他看她,抄了鋼筆在手里,拔下筆帽:“那是磨筆尖的廢紙。”手腕用力,筆鋒流轉,又寫了一張新的,揭下來,緩緩推到她眼下:“送你的。”
是:一見成歡。
沈奚將半濕的頭發挽在耳后頭,把頭一張紙三摺,擺弄了會兒,才小聲說:“這不是你給別人的嗎?”
他笑著回:“都是不相干的人。那時寫,眼前是沒有人的。”
其實他不解釋的話,她也能給自己腦補找借口,可他這么一說,卻很不同。沈奚嘴角抿著,將新的那張接過來,又去摺。他又去寫。
仍是:一見成歡。
“寫這么多。”她臉更燒得慌了。
他未答。一來,是胸口手臂,肩下都悶疼著,是想找點事來做,讓她察覺到又要擾亂這難得的氣氛。二來,也想多看一會她摺紙的樣子,所以想多寫幾張,引她去做。
因著他的目光,就連摺紙這樣的事,也讓沈奚恍恍惚惚,心跳得不爽利。
傅侗文再遞來的,卻是已經摺好的一張。
沈奚疑惑,在他的目光里,展開那紙,此番的字卻是:一見成歡,地老天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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