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從在歡聲笑語地逗趣著,小姐小姐地喚著她,一雙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來,是哪個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記得他。
那個坐在病床右側,以后背面對自己的男人。
“你賣了北京城里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爺試圖睜眼看清面前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兒子,卻是眼睛腫脹,眼前盡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平靜地說“光緒三十年,我求父親去救侗汌,父親不止不顧侗汌性命,還把我困住,那時傅家就散了;兩年前,我讓父親給侗臨個機會,父親卻將他送去滇軍戰場,”他頓了一頓,笑了起來,“后來,父親將六妹送去給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親又何必執著那宅院?”
“侗文啊……”傅老爺長嘆著。
傅侗文不為所動,有條不紊地從紙袋里掏出來一摞紙,將鋼筆的筆帽取下,調轉了筆,遞給傅老爺。傅老爺抗拒著,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簽這些東西。他知道傅侗文對自己的怨,也知道大兒子和面前的三兒子早想將對方置之死地,沒有家產的牽制,遲早要分出個輸贏,定下個生死……傅老爺不愿,也不想看落敗的大兒子往更慘的地步走,也不想讓傅家在自己的手里沒了。
可最后,傅老爺最終還是握住傅侗文遞給他的鋼筆。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沒有他,自己也不會被送來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請的動段家公子親自手術……
傅老爺握著筆,在幾份文件上簽字,畫了押,拇指的紅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嚨口咕噥了三個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觀這一幕后,心中憤慨,不齒于傅侗文違背孝道的行徑,直接離開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裝未覺,沒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復雜,一面憐憫老人家,一面清楚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親、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終于有了個結果。
傅侗文把一疊紙張整理妥當,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樣后,問父親:“這位沈醫生很想參與父親的手術,父親以為如何?”
傅老爺一聽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醫生,擺了手,不屑答復。
傅侗文對母親頷首告辭,和周禮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這步境地,她是絕不可能再參與手術了。她把護士喚入病房,囑咐兩個護士要做哪些檢查準備,明日不能進食等等要求。
臨走前,她對傅夫人提到手術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時的她,心中極為復雜,傅侗文父親的病況,傅家的分崩離散,還有小五爺……
傅侗文在離開病房后,人在盡頭的窗畔,背對著走廊,從西裝口袋里取出了木質的紙煙盒,這是譚慶項的。因為曉得自己需要這個,他提前問慶項要了來。
這里光線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強讓他透了口氣。
他從里頭取出來一支紙煙,含在唇上,再去內口袋掏到火柴盒,從里頭摸出來一根火柴,低頭,專注地看著猩紅的頭端摩擦過去。一下,兩下……他像找不到準頭,到第三次才對準了地方。噗呲一聲,火焰燃在了指間。
傅侗文兩指捏著煙尾,深吸了一口。
當初他冒著被禁錮暗殺的危險回到傅家宅院里,后來是重病垂危,戀人離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還是他贏了。
贏得并不光明磊落。當初他的賭注就是父親不會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親對自己的血脈深情,是有愧的。剛剛老父那一聲“逆子”烙下去,燒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難忘。
他們父子情今生走到這里,也算到頭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過,倘若他不是生在這種家庭里,會是怎樣看待傅家這一門人。父親和大哥是機關算盡,為虎作倀,欠下人命債無數。四弟自殺時,旁觀的人都在說是報應來了,五弟在戰場下落不明,看笑話的人更多,六妹被強送上出嫁的轎車,也是京城權貴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欠債,有人還債。
都是冷眼旁觀樓塌客散,誰管你家里誰是善的,誰是惡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壞的都埋在了高樓垮塌的磚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風流覺,是宦海浮沉,家族興亡皆看破。
他在緩緩吐出的白色煙霧里,雙眼泛紅,由愧生淚。
周禮巡用手肘撞他,笑著揶揄:“怎么,要來一出逆子懺悔的戲啊?”
他和傅侗文情況相似,家里長輩都是大清朝的遺老遺少,整日里想著復辟,他卻背道而馳。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樣是忤逆的兒子,忠孝皆拋的敗類。
有時想想,譚慶項那樣家境貧寒的也有好處。
兩個兄弟相視一笑。
“我都戒一年了,陪陪你。”周禮巡掏傅侗文的西裝口袋。
他見沈奚出來了,擋開周禮巡的手,說:“去樓下等我。”
周禮巡倒也識相,把手里的檔案袋對沈奚揚了揚,當作是告辭,人邊下樓邊說:“還有許多后續的事情,不是我想催你啊,快些下來。”
傅侗文吸了兩口紙煙,權當沒聽到。
沈奚在這里,他也想多留會兒。
陽光照在他肩背上,漸漸覺出了熱,等耗不下去了,他才取下唇上的煙:“剛剛里頭的狀況你也瞧見了,到這個地步,你就別再堅持了。”
沈奚搖頭:“我是想問別的。”
“除了這個,還有什么?”
“是小五爺……”
“快了,快有消息了,”他很樂觀,“幼時家里給他算過命,都說不是短命的孩子。”
這是他在自我安慰。
當初他送了錢支持蔡將軍,小五爺卻是在攻打蔡將軍的滇軍時失蹤的,沈奚無法想象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這件事急不得,也沒得急。等有了消息,我會讓人給你個信。”他反而安慰她。
沈奚點頭。
他瞧她劉海下的額頭上,有薄汗出來,于是把香煙咬住,替她撩開劉海,用掌心抹去她額頭的薄汗……這樣又是要親,又給人家女孩子擦汗的,是要干什么,惦記著什么,他心里全是明白的。只是今時不比往日了。
“去吧,”他笑,“我要走了。”
說完,又道:“今天的事,有做得不妥當的,別放在心里。三哥這個人……”
他低頭一笑,沒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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