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傅侗文凡出遠門,都會全程包租火車。包火車的好處多多,其中一樣就是汽車可以直接駛入車站,把行李卸在站臺上。
可今天的行程是臨時定的,他們來不及包租火車,只買了半車廂的頭等票,不論搬運行李還是候車都和尋常旅客沒差別。換而之,只能自己一箱箱搬。
大伙正打算分兩批搬,傅侗文忽然提起一個皮箱子:“除了小五,余下人分一分行李,一起帶上站臺。”
沈奚當即提了自己裝書的皮箱子,響應了他。
“三爺,”萬安追著要搶行李,“您這身子骨,還是當心點兒吧。”
“你家三爺昔日留洋,帶了三箱行李,還不都是自己搬運的?”傅侗文別過頭,問落后自己半步的沈奚,“少奶奶也一樣,都是吃過留洋苦處的。”
“是這樣,三爺沒騙你,”沈奚笑著挽住傅侗文的手臂,對萬安說,“你不要以為留洋的人都是享福去了,全是要吃苦的。”
萬安再要攔,兩個人早走入車站。
六點時,最后一班到上海的車次也結束了,早沒了出站旅客。所以此刻,無論是挑籮挾筐的,扶老攜幼的,還是提著行李箱的年輕人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去,全在進站。沈奚和傅侗文順著人群向前走,像在被潮水推著,上了站臺。
他們人多、行李也多,聚在一起,大小十六個皮箱子竟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車站站頭每隔十米的木樁子上懸著一盞電燈,在黑夜里,將行李堆照出了一團黑影,更為醒目。也因為這堆皮箱子,遲到的周禮巡輕易就找到了他們。
他跑得急,額頭冒了汗,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扇著風說:“險些沒趕上。”
說話間,火車的車頭燈已經照到他臉上。
他笑,傅侗文也笑,譚慶項也笑。
“來,上車。”在旅客們蜂擁登車的聲浪里,傅侗文攬住沈奚,登車。
他們是最先登車的一批人,挑選座位的余地大,沈奚環顧四周,最后挑了靠近車頭的沙。這是四人的座位,由四只單人皮沙圍攏著小矮桌。
矮桌用白桌布罩著,上面擺著杏紅色的玻璃瓶,在車駛離時,才有人來給一支支玻璃瓶插了兩朵假花。
沈奚在翻看著餐單。
小五爺坐在她對面,上車以后就瞅著車窗,起先是看站臺,后來是看路邊街道,再往后,除了大片濃郁的黑,窗外再沒能看的風景了。他才悠悠地摸出一個小紙袋,拆了封口。
紙袋上貼著紅字條,毛筆寫著“陳皮”。
“嫂子吃嗎?”
小五爺遞到她眼前。
“何時買的?”她奇怪。按道理說,他該沒時間去買。
“一個護士送的,小姑娘,”小五爺答說,“三哥在我病房里,也被送了一包。”
護士?
“是不是學生氣重,文靜模樣?”
“嗯,你們醫院里的護士都愛說笑,就這個安靜,”小五爺吃著鹽津的陳皮,評價說,“她說,她有個哥哥是當兵的,見到我就覺得親切。”
真是容易騙的傻小子。
沈奚瞥了眼傅侗文。
傅侗文自然猜到她的想法,可偏裝著不懂,也摸出了一包陳皮:“小五不說,我倒是忘了。你瞧著我做什么?”他笑,把未拆封的陳皮擱到矮桌上,“想吃,自己拿。”
“我才不吃,讓小五慢慢解饞吧。”
傅侗文一笑,把下頦往車門偏了一偏,自己先起身去了。
做什么?沈奚也離席。
她推開車廂拉門,傅侗文倚在那,望著他笑。
沈奚反手,關了門。
“人家送小五一包陳皮,你都要遷怒我?”他揭穿她。
“不是遷怒……就覺得你厚臉皮,”沈奚為小護士抱不平,“人家買了兩包,肯定都是給小五的,你搶走一包,是不是故意搗亂?”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要不是我先拿了,小五是不會收人東西的。三哥是在做好人,只是落在你眼里,倒成了捉弄人。”
說完,他一嘆:“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為旁人的一紙袋陳皮互相猜忌……”
緊跟著,他又笑道:“果然是天下太平了,我也學會和人說閑話了。”
沈奚剛要還嘴。
一等車廂的門被拉開,是端著飲料的服務生。她沒料到有一對男女旅客在這里幽會,先是一怔,旋即推開頭等車廂的門,又被保護傅侗文的兩個男人嚇得不輕……
傅侗文致歉一笑,拉起沈奚的手,竟不是回去,而是進了一等車廂。
沈奚不曉得他要去哪,穿著高跟鞋的一雙腳,急促不穩地向前走:“去哪?”
“去看風景。”他回她。
他們在前,四個男人跟在后頭,從一等車廂,到了二等車廂,走道越來越窄,兩旁不再是沙雅座,也不再是聯排座椅,而是扁擔、棉被床單捆扎成的包袱和擁擠的旅客。
傅侗文沒想到后面的車廂會有這么多的人,他把沈奚拉到身前,摟在懷里,一步一挪地往車尾去。這節車廂離燒煤的火車頭最遠,沒有供熱,可因為人多,反倒比前面的車廂要暖和。車尾倚著一圈車廂墻壁,坐靠著六七個煙鬼,滿身都是大煙的焦香混雜著汗腥氣。
因為他們的存在,婦人孩子都躲得遠遠的。
沈奚經過,也被熏得夠嗆,胃里翻騰起開。幸好,他推開了車尾的玻璃門。在呼嘯而來的冷風里,傅侗文敞開大衣,包裹住沈奚,走出去。
車尾的平臺里,有個中年男人裹著棉衣,提著信號燈,手臂下夾著個信號旗,正預備進車廂避風。猛見一對璧人迎風而出,吃了一驚。
室外接近零下溫度,冷得要命。四周又黑,噪音驚人。
無論如何都不該是幽會的地方。
但對方還是識相地避讓了。
“下雨了。”
風混著雨,落到鞋前,雨勢不大,足夠淋濕兩人的鞋。可他的血液和體溫都在升高,以他現在的心境,遼遠夜空,蒼茫雨幕,狂風下的曠野,全是讓人沉醉的風景。
沈奚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高興的。她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了巴黎之行。
“冷不冷?”他大聲問她。
火車行駛的噪音驚人,就算面對著面,也要大聲說話才能聽清彼此。
她回過身,摟著他的腰,抬高聲音說:“你不能吹風,最多兩分鐘,兩分鐘后必須進去!”
“只有兩分鐘?”
“是,”沈奚被風吹的臉疼,“兩分鐘!”
他笑,難見的眉眼舒展。
在沈奚還要講道理的前一刻,他突然對著不斷后退的鐵軌和曠野,高聲喊:“宛央――沈宛央――”
風在耳邊嗚嗚地吹,這是傅侗文難得的肆意妄為。
她的心狂跳著,被他低下頭,毫無征兆地吞掉了呼吸。她在這狂風里,在火車碾壓鐵軌的轟隆巨響里,產生了腳下踩空的幻覺……不由抱緊他,攀著他的脖子。全身的暖意都被狂風吹散了,只有兩人唇齒相依的地方,有著灼熱的溫度。
他吻她,竭盡所能。她被他吻,如墜深海。
……
“到了嗎?”他笑著,嘴唇貼在她耳邊,不依不饒地問,“你看看三哥的懷表,到了嗎?”
傅侗文沒等她掏,自己先掏出來。啪嗒一聲,撳開表蓋。
沈奚只看到表盤上一對孔雀從眼前閃過,連指針都沒看清,就看到他又收了回去。
“沒有燈,三哥看不清。”他又說。
沈奚被氣笑,踮起腳,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想看。”
“讓你猜對了,”他低聲笑著,得了逞似的,又來親她,“三哥就是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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