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遠香堂后,陸諶便一瘸一拐地跟著陸之昀,進了就近的榮晏堂。
陸之昀在高堂主位的圈椅處坐定后,倒也沒急著開口同陸諶開口講話,反是儀質優雅,且慢條斯理地飲了些茶水。
陸之昀穿著凜然儼正的官服時,氣質稍顯冷淡禁欲。
陸諶看著他這副衣冠楚楚的模樣,眉目間蘊著的恨意又濃重了些。
誰能料到,他的五叔實則是個道貌岸然的人。
他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沈沅知道了陸之昀前世對她做過的事,那她還會不會這么維護他?
半晌過后,陸之昀方才沉聲開口道:“你五嬸既是已經替我教訓過你了,我們就直入正題。你如果想要同我決裂,就等于是同陸氏宗族決裂,這個后果,你可要想清楚。”
陸諶強忍著渾身的傷痛,卻是冷笑一聲:“陸家有你這樣的家主在,就是決裂了,也無妨。”
陸之昀冷淡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間的嚴厲卻更甚,問道:“哦?你就這么確信,憑你官的身份,和你的那張嘴,就能成功地彈劾我,再將我扳倒?”
陸諶雖被皇帝下令責罰,可卻沒受到重罰,這不由得讓其余的朝臣也有了猜想,會不會是小皇帝已經開始立起來了,要培養自己的官勢力了。
不然憑陸之昀雷厲風行的性情,早就會動手將陸諶給處置了。
這官隊伍中,也不全是陸之昀扶植的人,有兩三個御史和給事中,已經在向陸諶靠攏了。
陸諶心中多了幾個籌碼,面對陸之昀時,畏懼也少了幾分。
他用手艱澀地撐著扶手,從圈椅處站了起來,戾聲再度問道:“你承認罷,你就是故意阻了我和沈沅的婚事,如果她真的嫁給了我,你這個居心不良的叔父,還是會將她從我的手里搶走!”
“哐當——”一聲。
陸之昀亦于這時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覷目回道:“是的話,你又能如何?”
男人冷沉渾厚的聲音擲了地。
陸諶的心跳也驀地一頓。
他絲毫都未料到,陸之昀回他的話,竟是這么的簡單粗暴。
陸之昀適才同他挑明了態度。
從今往后,他也不想再忍他這個侄兒。
未等陸諶顫著唇瓣想要回話,陸之昀又嗓音冷厲地對他道:“你的家籍今日就會送到伯府,從今往后,你陸諶也與鎮國公府陸家再無關聯。”
——
從榮晏堂出來后,陸之昀便徑直去了趟歧松館。
剛從太師椅處坐定,江豐便提了個紅木食盒進了書房。
等陸之昀掀開眼簾看向他時,江豐忙恭敬道:“夫人特意給公爺留了幾道菜,還讓屬下提醒公爺,一定要按時用下。”
說罷,便在男人的注視下,將食盒里的菜一道又一道地擺在了書案上。
除卻那道掛著水晶膾的肴肉,還有一碟青筍蝦仁,和一道清蒸石斑魚。
陸之昀沒有說話,待修長的大手持起了象牙筷箸后,適才還冷沉的面容卻顯而易見地和緩了不少。
——
一月后。
刑部尚書向小皇帝呈報了大理寺調查的幾項結果。
陸諶和近來那幾個想要冒頭的官,本想抱團向陸之昀和皇帝施壓,卻沒成想陸之昀早就派人搜集好了證據,也隨時留意著想要親近陸諶的官的動向。
在大朝的那日,便給了這些官當頭一棒。
亦有尚書和御史手持笏牌,指責陸諶等官實屬夾私妄,妒害朝中重臣,欺罔君主,也令朝中人人自危。
親近陸諶的那些官,平日看似剛正耿直,若要命大理寺的人查查他們的底細,也能發現,他們的指縫間也是漏了不少的陰司之事的。
譬如與民爭田,還有犯贓營黨等罪狀。
刑部尚書依著大祈的律法,將那幾個官的罪責定下來后,該流放的流放,該處決的處決,該貶官的貶官。
陸諶雖然不敬自己的叔父,但大理寺的人也確實查不出他觸犯過什么律法。
既是浮躁淺露,屢屢妖惑眾,便當被送到吏部依律查出。
等京師的官之獄落定后,高鶴洲才突然明白了為何陸之昀要拖到現在,才去收拾陸諶。
原來陸諶也只是他鏟除異己的一顆棋子而已,如果不是他先冒頭,那平日在朝中對他心有不滿,卻一直隱忍著,不敢妄的那些大臣們,也很難被陸之昀都給揪出來。
——
五月的京師,楊花滿天。
陸諶被吏部尚書削了官籍后,往后的仕途也是再也無望了,如今身上剩下的,也只是個閑散的伯爵之位。
此番京師官之獄,也讓陸諶深刻地意識到,如果僅憑他自己的力量去報復陸之昀,便只會如蜉蝣撼樹一般。
甚至在此過程中,陸諶竟是淪落成了陸之昀去整治朝臣的一顆棋子。
一想起此事,陸諶就覺得大傷自尊。
現在的他終于認清,只要陸之昀活著,這大祈朝最有權勢的人,也只會是他。
陸諶一直心情沉郁,自打他被摘了烏紗帽后,也是閑來無事,便時常在京郊外閑逛走動。
這日他恰好路過法華寺,卻在寺外不遠處,見到了鎮國公府的馬車。
陸諶的心中漸漸起了疑慮,即刻便和隨侍尋了一棵枝干粗壯的槐樹躲了起來,少頃之后,卻見從那寺里闊步而出的人,竟是陸之昀。
而親自送他到寺外的人,還有個年歲不大的和尚。
陸諶不禁自自語道:“陸之昀好似也不信什么佛法啊,怎么就突然同寺里的和尚接觸上了?”
隨即他腦海中突然涌起的一個念頭,卻讓他的面容登時凝重了許多。
佛法總說,人是有轉世輪回的。
他陸諶既是有前兩世的記憶,那么旁人,也可能會同他一樣,也有著前世的記憶。
思及此,陸諶的眉宇亦微微地擰了起來,他回憶起這一世的陸之昀,一早便搶占了先機。
待迫著他同沈沅退了婚后,他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娶了沈沅,不用再為她改戶籍,還要讓她以他表妹的身份嫁入府中。
既是如此,那陸之昀會不會也有著前世的記憶?
此想法一出,陸諶亦覺得,他今世人生軌跡沒來由的改變,也全都變得有跡可循。
陸諶眉間抑著的情愫驀地變得陰鷙了許多,亦暗暗地攥緊了拳頭,心中卻想著,如果沈沅也想起了前世的記憶,那她一定不會再接受陸之昀這個可怕又殘忍的丈夫。
因為前世的沈沅就極其畏懼陸之昀,也一定恨極了他強取豪奪的手段。
可現在的沈沅,既是如此維護、甚至是依賴陸之昀,那便說明她同尋常人一樣,并沒有前世的記憶。
現在的她,只記得陸之昀對她的好。
及至陸之昀乘上了馬車,陸諶卻于此時想起,云南孟定府的一樁佚事趣聞,卻說這地界有一部族的首領頗善巫蠱之術,其中的一個蠱術能讓人在短時間內昏睡。
待入夢后,被下蠱之人便能想起她前世的記憶。
微風漸起,馬車碾過官道的轔音漸起。
陸諶覷目望著公府車馬遠去的身影,也暗暗下定了決心。
無論那個孟定府的巫蠱之術有沒有用,他也一定要盡快去云南一趟。
不管要用什么樣的方法,付出什么樣的代價,他也一定要讓沈沅想起陸之昀前世對她的所作所為。
——
支摘窗外,正淅淅瀝瀝地落著霖雨。
書院的事宜皆已準備完畢,等到了明日,沈沅招收的三十余名生員便能同林編修在梅花書院的講堂治學。
沈沅在白日大有種夢想照進現實的激越之感,便同兩名舉人身份的副掌院,還有幾名侍讀飲了碗慶功酒。
奈何沈沅的酒量屬實太差,一碗醇酒進肚后,就醉得有些厲害了。
好在她的酒品還算不錯,喝多了后,也只是有些貪睡而已。
等回府后,沈沅便躺在拔步床內昏沉地睡了過去。
連綿不絕的細雨卻讓她的心口再度犯起了難的悸顫,沈沅顰著眉目用纖手捂住了那處,她現在仍是殘醉未消,意識也有些不甚清醒。
雨勢漸大,聲音也愈發瀟然。
沈沅心口那處的難耐加劇,捧著那里的纖手也開始變得微微發顫,她調整著不甚均勻的呼吸,亦盼著陸之昀能趕緊回來。
比起病痛的消解,現在的她,其實更需要的是陸之昀能夠抱一抱她。
“官人……”
沈沅喃喃地喚著陸之昀的名諱時,亦沉闔下了美目。
轉瞬的時當,沈沅便覺自己的腿彎被人用結實的胳膊擔了起來,當心疾的癥狀全然消弭后,她也驀地坐在了男人修長的雙腿上。
沈沅睜開了眼眸,卻見陸之昀的官服被雨水洇濕了大片,他墨黑的鋒眉上還墜了些雨珠,可面容依舊是深沉且冷峻的。
這樣的陸之昀,看在她的眼中,竟是有些滑稽。
沈沅傻呵呵地笑了一下,隨即便在男人的注視下,仰著雪頸,亦用牙咬了下他冷硬的下巴。
力道使得不重,男人的下巴上,卻還是落了個牙印。
陸之昀隱約嗅道了妻子身上的酒氣,故意沉著聲音斥了句:“你膽子肥了,還敢咬我?”
說完這句責備的話后,又懲罰似地傾身啄了下懷中美人兒的柔唇。
沈沅剛要仰頸回應他,男人的薄唇卻又驀地離開了她。
微涼的觸感還停駐在她的唇瓣,她的眉眼也沾上了些雨水,沈沅還沒有回味夠,自是不甚情愿地撅起了嘴。
“以后不許再喝酒了。”
陸之昀低聲命罷,沈沅卻突地伸出了雙臂,兩條纖細的胳膊也環住了男人的頸脖。
她盈盈的雙眸略顯醺然,軟軟地喚他:“官人。”
“怎么了?”
沈沅喚罷,又側過了美眸,以極小的聲音回道:“官人,我喜歡您喚我沅兒。”
話音剛落,陸之昀卻是緘默了一瞬。
半晌后,方才回了她一個字:“嗯。”
男人淡漠的回復,讓沈沅芙蓉面上的委屈顯露的更甚。
陸之昀看著她醉中嬌憨的模樣,不禁失笑,隨即便用大手扳起了美人兒精巧的下巴,也嗓音低沉地喚了她一聲:“沅兒。”
沈沅的神情這才和緩了些許。
陸之昀卻于這時靠近了她的耳側,待輕輕地啄了下她軟小的耳垂后,低聲又問:“沅兒,你是不是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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