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得知消息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謝何坐在醫院的停尸房外邊，身形孤寂，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他一個人一般……然而他平靜沉穩的表情，和狼狽臟亂的外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并沒有多么難過。

方南本來還有些擔心，見狀總算松了一口氣……看來謝總應該是沒事的。

也對，畢竟他都死過那么多任前男友了，再死一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實上，陸總已經算是堅持的時間最久的一個了吧？

現在才死不容易啊……

方南和陸廷不熟，雖然心里有些遺憾，但倒不會多么失態，他恭敬的對謝何說：“謝總，您先回去吧，這里的事兒我來處理就行了。”

他經常幫謝何處理前男友的后事，早已經熟門熟路。

謝何卻搖了搖頭，黑眸深不見底，緩緩道：“這一次我自己來處理。”

方南愣了一下，他聽著謝何平靜的聲音，看著他沉寂的表情，有一瞬間覺得心口一悸，似乎有某種很濃烈的悲哀情緒迎面而來……但是再去看，又沒發現謝何的表情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大概……只是他的錯覺？

謝何轉動眼睛，淡淡吩咐：“你去和醫院做好交接，我要帶陸廷回去了。”

方南一個激靈，半點不敢多說多問，連忙去辦事了，他辦事效率很高，很快辦好了交接手續，然后安排車子過來，將謝何和陸廷的尸體一起帶了回去。

這里離謝何的城市有些遠，等到回去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

謝何絲毫沒有休息的打算，開始不停歇的安排一切喪葬事宜。

方南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謝何以前可是從來不插手任何前男友的后事的，安排他去處理就算是盡了情分了，自己從來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更不會參加葬禮。

可是這一次，所有的事情謝何都親自操辦，半點也不假于人手，就像是……真的在處理自己的愛人的后事一樣。

方南陡然覺得，這才是正常的……

這才是一個正常的人會做的事，而以前謝何的行為，讓他們都快要忘掉了那些死掉的人曾經是謝何的男友，甚至于親密的愛人枕邊人，謝何的表現也從來不像是一個有著正常感情的人，冷漠無情到可怕。

只有這一次，謝何才像是對待自己的愛人一樣，但偏偏這樣……令方南有些難過，他寧可謝何還像以前一樣。

一個人經歷了數十上百次愛人的死亡，都能夠做到無動于衷，但只要有一次沒有做到，大約就是痛徹一生的結果。

哪怕謝何看起來并沒有多么難過。

尸體不能放太久，沒幾天謝何就處理好了一切。

葬禮的那天天氣不錯，艷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明明應該是個挺悲傷的日子，但是老天爺似乎不太配合。

因為謝何親自參加又重視的原因，葬禮的那天來了很多人，十分隆重，許多陸廷以前的朋友，還有謝何的朋友，一個圈子里的人都來了……大家對于出了這種意外，都表示十分遺憾。

趙總等人也來了，明明不久前兩人還恩愛非常，眨眼天人永隔，心情也都有些復雜……但仔細想想，似乎又是理所當然的事。

謝總以前的男友們不也都死于非命嗎？只是陸廷活的時間太長了，他們感情又這么好，讓他們有一段時間甚至忘記了這個可怕的死亡詛咒，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走下去……

但到底，結果不會改變吧。

趙總身為謝何的老朋友，這種情況也見的多了，不過他還是第一次來參加謝何的男友的葬禮，若非陸廷的身份，以及謝何的態度，他肯定也是不會來的。

這種時候還是安慰一下謝何吧？趙總想。

謝何一身黑色西裝，面無表情的站在那里，如同獨立于這個世界之外……趙總走過去拍了一下謝何的肩膀，笑嘻嘻的準備說別難過，我再給你介紹新的男朋友。

但是謝何轉過頭的瞬間，趙總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雙眸，忽然覺得喉嚨一噎，最終憋了半天，只吐出四個字：“節哀順變。”

謝何點點頭，淡淡道：“謝謝。”

趙總連忙退開了，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他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奇怪，明明這種事經歷的也不少了，他不知道給謝何介紹了多少次男友了，但是這一次卻說不出口，第一次說不出口那種話……

大概……他沒有辦法對一個還獨自悲傷的人說出那種話，那是一種不尊重。

可是謝何是真的愛陸廷的嗎？他真的……難過嗎？這種想法令趙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他總認為謝何是根本不會為任何人難過悲傷的。

但其實不是吧……也許只是還沒有遇到那個人，又或者，他只是從來不讓人看到他悲傷軟弱的一面。

以至于時間長了，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會難過。

都覺得他的無情，如此的理所當然。

謝何慢慢走上前，眼睫低垂，他伸手撫摸著棺槨的邊緣，深深看了一眼里面的人。

陸廷閉著眼睛，因為整理過的原因，看起來似乎只是睡著了……謝何微微抿著唇，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是嗎？從你決定回來的那一刻開始，你就給自己設計好了結局。

我知道你原本不想要我難過，所以才會假裝不愛我……但是我要你把選擇權完全交與給我，因為這一場生死抉擇，我不能自私的讓你一個人承受所有痛苦，因為我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

由我，親手作出選擇。

謝何閉了閉眼睛，讓人蓋上棺蓋，然后一眨也不眨眼的看著，看那棺材被掩埋下去，看那泥土覆蓋其上，看視線被漸漸阻隔……

他站在那里許久都沒有動。

方南就站在不遠處，被太陽曬的滿頭大汗，可是卻不敢上前。

眼看別人都走-光了，他躊躇了半天，正琢磨著要不要去喊謝何一聲的時候，就看到謝何轉身了，方南猛地松了一口氣，他的老板目前看起來還算正常。

謝何對方南說：“你別擔心，我沒事。”

方南心道怎么可能不擔心，這可是你第一次參加自己男朋友的葬禮啊，不過他到底也不好多管自己老板的事，只是決定留心點，說：“那就好，謝總您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謝何笑了笑，“好。”

…………………………………………

第二天公司召開緊急會議，幾位副總焦頭爛額的坐在會議室里，公司之前投資的一個大項目出了問題，公司為了參與一個國家的石油開采計劃了很多年，投入了大筆的資金和人力物力，現在卻因為當地的政-權更迭意外導致全面停工，甚至可能連所有權都受到影響……他們還沒有收回成本，一旦整個項目廢掉，將對公司造成非常巨大的打擊。

幾位副總著急的上火，紛紛表示要找謝何過來，但是電話打不通。

一個副總道：“謝總為什么不接電話？不就是死了一個前男友嗎？至于嗎？”

另一個副總說：“我也不明白，他也不是第一次死前男友了。”

“我去他家里找他，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玩失蹤，這不是謝總的風格。”

方南站在會議室的門口，他本來是沒有資格插話的，現在也確實情況緊急……但是他不由得想起昨日謝何站在墓碑前的孤寂背影，陡然鼓起勇氣堵在了會議室的門口，說：“謝總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他比較好。”

那副總豎起眉毛：“讓開。”

方南額頭冷汗都下來了，心道大不了被炒魷魚，自己是謝何的助理，當然要替他分憂。

謝總從來不讓人擔心，既然不接電話肯定有不接電話的理由，他不能讓這些人去吵他。

但奈何方南只有一個人，個子也不算粗-壯，根本擋不住那幾個挺著啤酒肚的副總，眼看就要被推開了。

就在這時，他的身后響起一道略顯冷淡的嚴厲聲音，“怎么回事？”

那幾個副總本來還非常生氣，個個臉色不好，一看謝何過來了，頓時表情恭敬下來，訕笑道：“沒什么……我們正準備去找你談事情。”

謝何頷首道：“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我和那邊通了電話，你們不必擔心。”

那副總還是不放心，又說道：“可是那邊情況不容樂觀。”

謝何淡淡瞥著他，語氣低沉卻有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味道，令人無法反駁，卻莫名心安，“無非是利益原因，只要給出足夠的好處，總能解決的。”

幾位副總看謝何一如既往的沉穩，沒有半點慌亂，心中也平靜下來，笑道：“謝總說的是。”

謝何這才微微一笑：“你們先回去吧，我心里有數。”

他們看謝何心有成竹的模樣，又得知他現在大概心情不好，紛紛識趣的告辭。

謝何三兩語把那些人打發走了，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方南亦步亦趨的跟在謝何身后，表情-欲又止。

謝何看著他，輕聲一笑：“你覺得我今天不會過來？”

方南猶豫了一點，點點頭。

他暗自對比了一下，覺得如果是自己老婆死了，大概天塌下來也沒心情上班的，但是謝何卻第二天就來了……還思路清晰冷靜，說話做事井井有條，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他又有點迷茫了，謝何真的為陸廷難過了嗎？

謝何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翻看了一下要緊的文件資料，忽然抬頭對方南說：“其實我也不確定。”

方南愣了一下，“啥？”

謝何目光暗沉，他緩緩道：“我也不確定，那個項目是否真的能夠渡過難關。”

方南頓時就驚了，結結巴巴道：“那，那您剛才，怎么那么說？”

謝何語氣輕飄飄的，沒有一絲波動，“我和那邊談了，還有轉圜余地，但時局變化這種事沒有人能保證，任何一個細小的誤差都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結果，誰也無法確保一定會百分百成功。只不過，我可以想盡辦法令這種失敗的幾率降到最低，但盡管如此……我也不能夠確定。”

“做生意，時時刻刻都在面臨風險，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穩賺不賠的投資。”

“我當初做決定的時候，就設想過所有可能失敗的意外可能，你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敗……血本無歸。”

方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這個道理誰都明白，世界上沒有穩賺不賠的生意，也沒有百分百成功的事。

但是謝何一直都做的很好，在他的帶領下，公司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失敗，哪怕有一時的失利，最后也會十倍百倍的賺回來……以至于只要謝何還在，大家都覺得沒有什么困難是不能度過的。

而謝何也從不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他一直冷靜理智，當所有人都在焦慮的時候，只要有謝何在，大家就會不由得覺得安心，認為他可以依靠信賴。

他一直擔當著令人安心的，定心骨的角色。

這是……謝何第一次說，自己也有不確定的時候。

這個生意，真的困難到令謝何都不確定了嗎？

謝何沉默了片刻，對方南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方南連忙出去了，還幫謝何把門關上了。

謝何坐在那里半晌沒有動，他閉了閉眼睛，然后拿過桌上的臺歷，用記號筆上在上面重重勾勒了一下，今天，是陸廷死去的第八天。

而他還沒有等到他想要等的東西。

他知道他遲早會等到的……但是也許他等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知道陸廷的分魂還在那些世界，但他不知道那些世界是否已經被主神完成回收了，一旦完成回收，那些魂魄也就徹底消散了……他也知道以666對陸廷的感情，一定會不惜一切的幫助他拖延時間，護住陸廷的主魂，但是他不知道666能拖延多久，他在主神面前依舊渺小。

這是一場和死神的爭分奪秒……

而他卻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所以，他不確定。

沒有生意可以穩賺不賠，你扔下自己所有砝碼的同時，可能贏回所有，也可能血本無歸。

輸了你還可以重來，但輸掉的東西就徹底輸掉了。

哪怕不惜一切，也許都再找不回來。

…………………………………………

謝何仿佛若無其事的繼續上班，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

家里冷冷清清的，沒有總是跟著他的熱情的陸廷，也沒有那個吵鬧聒噪的444，就如同很多年前一樣，只有他一個人。

他一直一個人生活著，覺得這樣無關緊要，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什么在乎的東西……

可是人卻總是貪心的，一旦擁有過，再失去的時候，會覺得不甘心。

會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