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顯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愛又如何,在程國這個實力大于一切的國度里,他養晦韜光,玩世不恭,一點點地積攢和擴張著自己的勢力……
結果,卻輸給了一個女人。
世事諷刺,莫過于此。
跟著他的屬下們不但沒有糖吃,還紛紛丟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們本來當然不叫這三個名字。他們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卻被萬惡的人販誘拐,從此開始了地獄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無尊嚴。
而像他們那樣的人,有三十九萬七千,甚至更多……
這是程國的罪孽么?
頤非仿佛已經看見末日來臨,有神靈在天上宣判,說——
“程,汝罪惡滔天,當淹沒。”
然后,那座形似巨蛇的島嶼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一朵濃云飄過來,遮住隱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臺階上,倚靠欄桿,看著陰下來的天空,就那么癡癡地看著,仿佛那已是她關注的全部。
一件彩衣忽然撞進視線當中。
頤非出現在院門口,與她遙遙相望。見她絲毫沒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進來。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們說謊。”
“哦?”
“他們說謊。”
“哦。”
“他們說謊!”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來,“風小雅說謊,我不是細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給我休書我也早就想擺脫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強加給一個無依無靠父母雙亡的我……”
頤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朝她頭頂拍落。秋姜下意識地翻身一扭,騰空踩著他的肩膀飛起,一個跟斗躍到了他身后。然而不等秋姜站穩,頤非已出腿掃她下盤。
頤非邊打邊問:“你的武功哪里來的?”
“父親教的。”
“你父親是誰?”
“秋峰,曾做過鏢師。”
“區區鏢師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
“我青出于藍。”
對話間,兩人已過了十招。
頤非攻擊不斷,秋姜則飛來飛去地閃避。頤非快,秋姜卻更靈巧。
“何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極為流暢地答了出來:“總說根本教義為經,述說戒律為律,闡發教義為論。”
“何為三墳?”
“伏羲、神農、黃帝。”
“何為十二律?”
“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和應鐘。”
“何為如意七寶?”
“一寶金,二寶銀,三寶琉璃,四寶頗梨……”秋姜本是踩著欄桿想跳上屋頂的,但背到這里,突似想到什么,整個人一震,腳下踩空,摔了下來。
頤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聲道:“想起來了?”
秋姜渾身顫抖地看著前方,喃喃背出后半句話:“五寶硨磲、六寶赤珠、七……七寶……瑪瑙。”
“你通音律,曉佛學,知百史,會武功……你還覺得,這些都是巧合嗎?瑪瑙。”
“我不是瑪瑙!”
“那么……七兒?”
“我也不是七兒!”秋姜憤怒地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泥土,轉身就走。
頤非步步緊跟:“你還想偽裝多久?”
秋姜頭也不回:“我沒有偽裝!”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開門,正要進去,卻在見到里面的場景時駭目驚心——
小小的屋子四張床。
因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時,平日里這個時候相府的婢女們就該起床干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驚恐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秋姜沖進去,抱起其中一人的頭:“東兒!東兒!”
東兒沒有呼吸。
她又去抱第二人:“憐憐!憐憐!不、不……”
頤非站在門口,也是一臉震驚。
秋姜急切地摸索著憐憐的傷口,顫聲道:“她們是被一劍割喉而死,出劍的人動作很快,只用了一劍,三個人就全死了……”
頤非走進來,檢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點頭道:“確實。幾乎沒怎么流血。”
“怎么會這樣……”秋姜求助地看著他,“是誰?是誰殺了她們?為什么要殺她們?”
“你問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臺階上坐著嗎?”
秋姜頓時變色。她自書房跑出來后,心亂如麻,雖然回了小院,卻沒進屋,坐在外頭發呆,哪料到屋內竟然就出了命案!
頤非看到一樣東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緒:“其實……你不應該看不出來吧?”
“什、什么?”
“這么快的刀,難道你是第一次見?”
秋姜大怒,正想反駁,頤非掰開香香緊握的拳頭,從里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拈到她面前——
那是一只風鈴。
鈴身是用頗梨雕刻而成,血般鮮紅。
仿佛一只血紅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視線的同時,也定住了她的心。
“你是不是想說,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見?”
秋姜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她定定地看著頤非手中的風鈴。
頗梨雕制的風鈴,只有鈴壁沒有鈴芯,因此是沒有聲音的。因為它本就不是為了發聲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征。
代表著擁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組織——如意門中最厲害的七個弟子里的第四人——頗梨。
秋姜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風鈴。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因為,她本不該認識這樣東西,卻在看見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就像她看到薛采書房抽屜里的那些墨石時,第一眼就知道它們分別是什么類型的墨,適合用來做什么。
沒有人可以天生擁有這種技能。
必須經歷大量嚴苛的訓練才能掌握。
而秋姜,偏偏忘記了那個學習的過程。
這同時意味著,她忘卻了自己本來的身份。她只記得自己是風小雅的侍妾,卻忘記了,她怎么嫁給他,又為什么嫁給他。
“有人想從風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現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邊半年,終被風兄察覺,身份曝光……”
“你發現瞞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風丞相跟龔小慧有染,氣死風丞相。風兄不得已對你出手,你頭部受傷,醒來后就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風兄饒你一命,將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猶在,不聲不響跑掉。機緣巧合下來了我府中。風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說穿,任你在此間長住。”
薛采的聲音于此刻回響在耳邊,映襯著眼前的三具尸體顯得越發觸目驚心起來。
秋姜渾身發抖,必須極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東兒的頭,面對這張一度最親近的同伴的臉龐——東兒睜著大大的眼睛,雖然喉嚨上的劍傷非常干脆利落,說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卻十分恐懼,五官全都扭曲了。
所以,東兒、憐憐和香香在死前經歷過什么,秋姜連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淚流滿面地將東兒抱入懷中,抱著那具已經僵硬冰冷的身體,泣不成聲。
頤非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一改平日的輕浮夸張,顯得冷酷異常:“她們是因你而死的。”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兇手肯定是來找你的,而當時我正好劫持了你逃離在外,白澤的下屬們全出來追我們,府內疏于防范,兇手才得以直闖而入,向她們逼供你的下落。”
“不、不……”
“這些婢女自然不會知道老實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門的七兒,兇手什么都問不出來,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殺人滅口。”
“不要……再、說了……”
“他留下這個風鈴,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趕快回去。”
“不要再說了!”秋姜大吼一聲,跳起來一拳打向頤非胸口。
頤非不閃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拳頭入肉,便像是被墻擋住了一般,再不能進入半分。
秋姜張了張嘴巴,卻沒法再說一個字。
頤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頭:“憤怒嗎?”
秋姜一顫。
“還是……覺得委屈呢?”頤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不動聲色卻又切切實實地剔剜著她,“是不是覺得這一切跟你有什么關系?明明都不記得了,不是么?不記得自己做過怎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記得自己都跟誰有過交集,把過去拋了個徹徹底底干干凈凈!所以,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為什么要為此事負責,為什么要變成自己的罪過——你是不是這么想的?”
秋姜的拳頭在他手中拼命掙扎想要掙脫,卻被他死死握住,絲毫動彈不了。
于是秋姜后退,但她退一步,頤非就前進一步,一步一步,最終將她逼到了墻角。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緊跟著一記重雷轟隆隆地砸了下來。
暴雨醞釀到此時,終于傾盆而下。
秋姜的眼淚跟門外的雨一般,洶涌肆流。
一時間,氤氳的水汽,熏染了屋內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變得無比急促,她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頤非沉聲道:“我再問你一遍——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秋姜開口,但聲音卻突然啞了,怎么也發不出來,她拼命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但越著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額頭冷汗跟著眼淚一起流下來。
頤非突然松手,秋姜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她倒在墻角,額頭抵著冰涼的墻,渾身顫抖。
頤非露出失望之色,發出一聲冷笑:“還以為會有多厲害呢,不過如此而已。”
他轉身走了出去。
大雨如潑,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就那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大雨很快將他全身打濕。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到薛采的書房前,刷地拉開門,雷電在他身后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來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而頤非,就用那種孤傲的神情,望著薛采,沉聲道:“我去程國。”
薛采本在書桌后看奏書,聞將文書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頤非與他對視,目光毫不退讓:“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為;第二,不得跟蹤監視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不要那個女人。”
薛采目光閃爍,過了片刻,才點一點頭:“行。”
頤非轉身就走。
薛采在他身后道:“關于最后一點……我可不可以問問為什么?”
頤非笑了笑:“第一我對別人的女人沒興趣;第二,我對你拼命想塞給我的女人更沒興趣;第三……”
薛采靜靜地等著。
但頤非卻閉上嘴巴,眼中閃過一線異色,沒再往下說,重新淋著雨走掉了。
薛采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將他完全吞噬。
“被你說中了,他真的是個很謹慎的人。”只點了一盞燈的書房陰影幽幽,而在最濃幽的屏風后,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風小雅走了出來。
薛采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頤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誰遭遇了他那樣的事情都會變得很謹慎的。”
“他會照著我們的計劃走下去么?”
“也許會比你的計劃更精彩。”
“你對他這么有信心?”
薛采這才將目光收回來,轉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風小雅臉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對程三皇子有過一句評價。”
風小雅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是說淇奧侯姬嬰嗎?”
“他說——如果程國落到頤非手中,璧國將很危險。我將之視為最高贊美。”
風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嬰當年扶植他的妹妹當程王?”
“是。”
“既然如此,為何你今日要縱虎歸山?不怕璧國陷入危險之中?”
“因為……”薛采低下頭,輕輕撫摩著手上的奏書,緩緩道,“有些東西,比王權霸業重要。不是么?”
奏折是戶部尚書寫的,上面統計了圖璧五年內所失蹤的所有孩童的資料。然后姜皇后寫了批語。
批語只有一句話——
“家失子,國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最后的罪字,被什么東西暈開了,幾乎看不清楚。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魚的眼淚。
他抬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叫來張嬸,讓她好生安葬無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內下人,最近有兇徒出沒,相府不安全,賜眾人賣身契放歸。
張嬸大驚失色慌忙勸阻,薛采卻不為所動,最后張嬸沒辦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辦了。
薛采吩咐完這一切后,起身走到門口,望著外面的雨,凝眸不語。
風小雅始終沒有離開,直到此刻才再度開口道:“我們會成功的。”
薛采回眸,烏黑的瞳眸點綴了他素白的臉頰,他仿佛還是個少年,又仿佛,已老去了很多年。
多情滅心,多智折齡。
塵世不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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