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非將目光轉向榻上的秋姜,夢境中那種焦慮緊迫的感覺似還殘留在心間,燭影搖曳,令得秋姜的臉看上去很不真實。
她……到底是誰?
“她的傷如何?”
“還好。”
“還好是多好?”
“傷勢雖重,但她底子好,又意志堅定。靜心休養半年便能康復。”江晚衣說著收起銀針,起身凈手。
一旁的朱龍看著頤非:“我們沒有半年可以耽誤。”距離九月初九只剩下半個月。
頤非注視著燭光下的秋姜,沉吟片刻道:“那就讓她在此養病,我們自己去蘆灣。”
“能放心?”朱龍有些懷疑,“之前她失去記憶,也就罷了。而今,你說她已恢復了記憶,就不該讓她離開視線……”
“你在擔心什么?”
朱龍看著昏迷不醒的秋姜,嚴肅道:“她畢竟是如意門的人,毫無節操,狡詐多變。”
頤非便輕笑起來:“我知道小狐貍一向多疑,從不輕易信任別人。但他信我,便如我此刻信她。你若真要防著她,不如也防備防備我。”
朱龍皺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頤非微笑地回視著他,須臾不讓。
兩人間的氣氛有點繃,江晚衣揉了揉眉心道:“我先去抓藥了。”說完轉身就走,半點不肯多待。
朱龍低嘆道:“臨行前相爺曾有交代,秋姜若一直失憶,便算了。一旦恢復記憶……”
“如何?”頤非心中微沉。
“看緊她,等他親自前來。”
頤非很驚訝,沒想到薛采竟如此重視秋姜。為什么?就算秋姜就是七兒,是曾經的如意夫人繼承人。但她畢竟失憶多年,如意門發生了很多事,如意夫人自身難保。照理說,現在的如意門分崩離析,就算沒有外力打擊,里面也一團散沙,難成氣候。為何薛采這么不放心秋姜?生怕她恢復記憶?
秋姜恢復記憶也有好幾天了,除了性格更沉悶果決外,并沒有太大的異樣。薛采在擔心什么?
如果是別人,可能是杞人憂天。但薛采絕不是那樣的人。
也就是說,他的擔憂一定有道理。
會是什么呢?
這一系列想法在頤非腦中跳動,最終全被他壓了下去。“那你就通知他來。我們九月初五出發去蘆灣,希望他來得及。”
“若來不及呢?”
“若來不及。你留在這里看著她。我自己北上。”
朱龍權衡了一下,覺得還是秋姜更重要,便點頭接受了這個安排。
頤非覺得手腳有了些許力氣,便起身下榻,蹣跚地走到秋姜面前。
他注視著她看了許久,最終默默地幫她蓋上被子,吹熄了一旁的蠟燭。
睡吧。
不管如何,先養好傷。
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黑暗中,頤非摸索著回榻去睡了。而一直沉睡著的秋姜卻輕輕睜開了眼睛。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棱照在墻上,光影交織,邊界模糊,分不出黑白。
她盯著面前的墻,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
***
此后的半個月,秋姜跟頤非就在朱家鋪子老老實實地養傷。頤非的毒很快就排清了,恢復了活力。秋姜卻一直咳嗽,手腳冰冷,酷暑天還要挨著火盆取暖,恢復得比想象的慢。但她卻似一點都不急,還變著花樣的想吃新的菜肴。
頤非哀嘆道:“我不會做飯!我只會吃!”
“我知道你不會。但有人會。”
“誰?”頤非將猜測的目光落到一旁搗藥的江晚衣身上。江晚衣愣了愣,道:“我只會煮粥。”
最后,坐在角落里磨劍的朱龍默默起身走了出去。
頤非驚訝道:“朱爺擅廚藝?”
結論是:朱龍真的擅廚藝!
無論秋姜點什么,他都做得出來,味道還挺好。
頤非吃了幾口,贊道:“朱爺高才。”
“我已很多年沒下過廚了。”
于是頤非又贊:“寶刀不老。”
一旁的江晚衣忍俊不已,而秋姜安靜地吃著飯,蒼白的臉上帶著某種恍惚,像在追憶些什么。
頤非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她道:“你在想什么?”
“想四兒和公爹。”
“他們怎么了?”
“他們都很擅長廚藝。”秋姜說到這里看向朱龍,“他們都死了。”
江晚衣頓時一口飯嗆在了喉嚨里,趕緊灌了好幾口茶才止住,再看向被“間接詛咒”的朱龍,朱龍果然不悅地瞪著秋姜:“真對不住了,我還沒死。”
“我明天想吃干筍老湯鴨。”秋姜放下筷子,一臉冷傲地離開了。
朱龍當即就要摔碗,被頤非連忙攔住:“別跟病人計較,朱爺您多擔待。我去給買鴨子,我最會挑鴨子了。”
江晚衣好奇道:“三皇子還會這個?”
“曾跟鴨子一起住過一段時間。”頤非想起當時的遭遇,很是一難盡。
紅玉一直被關在柴房中,頤非去審問她,她睜大眼睛道:“七兒為什么不來?叫她來!她不來,我一個字也不說!”
秋姜卻偏偏晾著她,就是不去見她。
紅玉壓了一天天的怒火,嘴上起了好幾個大火包。江晚衣無意中看見了,便搗了幅藥給她抹上。
紅玉認出了他,很驚訝,繼而不屑道:“怎么哪都有你?”
“你見過我?”江晚衣并不介意她的無禮,敷藥的動作依舊輕柔。
紅玉立刻否認:“沒有。”過了一會兒,又道,“聽說你見人就醫,不管對方是何身份,是好人還是壞人。看來果真如此。”
江晚衣笑了一笑:“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你傻唄。”
“在外游走,難免遇到各種麻煩。若我只治好人不治壞人,那壞人看見我,不會手下留情。可我是個只要你有病就給你醫治的大夫,壞人就會想著日后也許會用上我,便會有所顧忌。”
紅玉一愣。
江晚衣敷完藥,收拾藥箱起身道:“放寬心思,按時吃飯休息,三日后便好了。”
紅玉瞪著他,眼看他就要邁出門檻了,忍不住道:“就算你這次醫治了我,將來落在我手上時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江晚衣沒有回頭,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飄然而去。
紅玉注視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拐角處,再然后,被另一張放大的笑臉所取代。
紅玉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一挪——只見頤非不知何時進了柴房,此刻正從橫梁上倒掛下來笑嘻嘻地看著她。
“你要……”她的話還沒說完,頤非已將布團塞回了她口中:“聽見沒有?放寬心思,少說話多睡覺。”
手腳依舊被捆嘴巴被塞的紅玉氣得鼻子都歪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了,雖說時有磕磕絆絆,但比起之前的危機四伏,此刻的平淡便呈現出了難得的安寧。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當薛采來時,這種安寧就會被打破。而打破之后等待他們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
***
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場颶風登陸瀲滟城。
官府敲鑼打鼓地做了提醒,全城戒嚴,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從朱家鋪子的二樓窗戶望出去,樓前樓后難得地陷入同樣的沉寂。
頤非趕在風來前買了兩大籮筐菜屯著,剛進屋,雨就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很快就將窗紙砸破了,眾人不得不找了好些獸皮釘在窗上。
朱龍隔著獸皮的縫隙往外一看,天一下子黑了。
他是璧國人,常年住在璧國帝都,還是第一次趕上這種颶風天,當即皺眉道:“這個要持續多久?會對海上有影響嗎?”
江晚衣端詳了一番,答道:“看這形勢大概要一到兩天,從東北海上而來。”
頤非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看來小狐貍的運氣不怎么好。”薛采此刻應該就在東北海上飄著呢。
朱龍不可思議道:“相爺是你的靠山,也算你半個主子,他出事了,你有什么可樂的?”
頤非搖頭道:“這世上還沒人能做我的主子。倒是你,我知道你隸屬白澤,曾是姬嬰的心腹。但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身本事,怎么就甘心屈居為奴呢?”
朱龍怔了一怔,臉上閃過很多古怪之色,最后變成了黯然。
頤非從菜筐中摸出兩壺酒,點了一盞燈,拍拍坐榻道:“來來來,颶風聲中話生平,邊喝邊聊?”
朱龍皺眉道:“我不飲酒。”雖這么說,卻還是過去坐下了。
江晚衣也入座道:“我酒量不怎么好,就當作陪吧。”
頤非扭頭看向站在窗邊看景的秋姜:“你來不來?”
秋姜還沒回答,江晚衣已道:“她不能飲酒。”
秋姜挑了挑眉,頤非便不再叫她,徑自給江晚衣和朱龍斟滿了酒,道:“真是令人懷念的颶風天啊。我自飲一杯,你們隨意。”說罷,將酒一口飲盡。
江晚衣舉杯同飲。朱龍盯著琥珀色的酒漿,又看了眼黑漆漆的窗戶。風雨中的小屋,總是能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令人不知不覺地放松了許多。朱龍想了想,最終拿起酒杯輕呷了一口。
頤非注視著杯中酒,講解道:“這酒名‘是務’,‘唯酒是務’,意思是只有酒是樂趣。聽不到雷聲,看不到泰山,不覺寒暑,忘卻利欲。這世上的雜然萬物,都不過是漂流在大河上的浮萍。”
“好酒。”江晚衣贊了一聲。
朱龍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又抿了一口。
頤非問道:“姬嬰生前喝酒嗎?”
朱龍想了想,回答:“公子偶爾喝。”
“醉過嗎?”
“只醉過一次。”
“那他真是個可憐之人。喝酒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不醉。不醉,喝水喝湯不好嗎?喝什么酒呢?”
朱龍垂下頭,將杯中的酒一口悶了,低聲道:“他不敢醉。”
“所以我說他是可憐之人。”
秋姜一直靠在窗邊,雙手托腮看著外面的風雨,此刻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圍燈飲酒的三人一眼,目光最終停在了朱龍臉上。
朱龍拿起酒壺給自己倒滿,忽笑了起來:“可憐?不不不,你們不了解他。公子不覺自己可憐,更不要人覺得他可憐。尤其你這種人,不配可憐他。”
朱龍是薛采派來接應頤非的,此前在璧國時,兩人打過幾次交道,除了執行命令外,鮮少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因此,直到此刻,頤非才知道他居然看不起自己,但也并未生氣,只是笑吟吟地揚眉道:“哦?我為什么不配?”
“你喜歡姜沉魚,不是么?”
頤非的笑容頓時一僵,莫名有些慌亂地去看秋姜,秋姜本在看朱龍,聽到這句話也似一怔,轉頭看向他。
兩人目光交集,各自無。
反是一旁的江晚衣詫異的啊了一聲。
頤非立刻否認:“沒有的事!”
朱龍呵呵笑道:“你們都喜歡她,可她只喜歡公子!所以,你們有什么資格可憐公子?”
江晚衣目光閃動,不知想到了什么,低聲道道:“確實,‘她’也只喜歡姬兄。”說著,也將杯中酒一口悶了。
頤非看著秋姜道:“我真沒有!只是當年想拉攏姜家,謀士建議聯姻罷了,后來也沒成,再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秋姜詫異道:“璧國的皇后喜歡姬嬰?昭尹知道嗎?”
她的關注點怎么在那個上?頤非一時間不知該松口氣,還是該失落。
“昭尹當然知道,所以才強行下旨將姜沉魚納入宮中,就跟當年強納曦禾夫人一樣!”朱龍說得怒起,將酒杯握得直響。
江晚衣連忙敲了敲他的手道:“息怒,息怒。都已是過去的事了。”
秋姜再次詫異:“曦禾夫人又是怎么回事?難道她也喜歡姬嬰?”
朱龍的眼眶不知怎地紅了,怒道:“她本是公子的情人!若不是昭尹,若不是他……”只聽咔擦一聲,那杯子最終還是被朱龍捏碎了,碎片扎了他一手。江晚衣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拿來藥箱為他處理傷口。
頤非扶額。之前在璧國,他人在屋檐下,處處受縛,沒能掌握多少切實有用的訊息,此刻難得有這么好的機會,本想借機從朱龍處套話,查探查探白澤組織的由來和底細,看看薛采手中到底握了怎樣的底牌。結果一向沉穩內斂的朱龍一喝酒就情緒激動,還盡扯些情情愛愛之事……
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朱爺……
但相比朱龍,更令他意外的是,秋姜似對姬嬰生前的感情糾葛十分感興趣,追問不休。
朱龍臉上毫無醉意,但一改平日的冷靜自持,對秋姜有問必答,把姬嬰生前跟曦禾夫人和姜沉魚的事全交代了,最后還紅著眼睛睨著頤非道:“你問我為何甘為人奴,我回答你——因為!值得!!能先跟公子,后跟薛相,我阿狗這一輩子,值了!”
“阿狗?”江晚衣詫異。
朱龍一怔,頤非立刻反應過來,噗嗤一笑。
朱龍哼了一聲,拿著杯子走到窗前,對著天空的方向拜了三拜道:“公子賜我朱龍之名,委我凌云之志,小人此生永不敢忘!唯祝公子天上永安!”
頤非笑著笑著,不笑了,低聲道:“有奴效忠,有小狐貍繼承,還有皇后惦念……我,確實沒有資格可憐你啊,姬嬰。”
風聲嗚咽,仿佛在回應他,又仿佛在嘲笑他。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拍門聲,聲音是從店鋪前門傳來的。
四人頓時神色一肅——如此颶風,還有來客?
朱龍當即拔劍就要去開門,被江晚衣攔住:“我去吧。”四人中,秋姜病弱,朱龍醉酒,頤非是被通緝者,確實只有他最適合出現在外人面前。
江晚衣提著燈籠打著傘下樓,穿過院子去店鋪開門。秋姜注視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表情變得有些凝重。
江晚衣進了店鋪,許久都沒回來。
頤非跟朱龍意識到不對勁,對視了一眼。
朱龍隨手挽了個劍花,往墻上劃了一個極其標準的圓,以顯示他依舊手穩,然后道:“我去看看。”
頤非便沒再攔阻。
可是朱龍走后,也許久沒有回來。
頤非的手指敲打著酒杯的杯沿,心中有股不安的預感。他忍不住看了秋姜一眼,秋姜靠坐在窗邊,姿勢表情都沒有變化,卻讓他的不安越發重了起來。
半響后,他將杯中剩余的酒一口喝下,起身拂了一下衣袖:“輪到我了。”
秋姜注視著他,并不說話。
頤非打開門,狂風一下子吹了進來,將他的長發往后吹拉得筆直。他的手按在門栓上,有些不受控制的戰栗,卻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其他。
他注視著自己發抖的手指,苦笑了一下:“我這一走,還能再見到你嗎?”
窗邊的秋姜也被風吹著,原本就沒梳理的散發全都蓋在了臉上,遮住了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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