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做到!”
“我一個人不行,但有很多人幫我,很多人一起,甚至很多國一起,就有可能。”
“就算回去了,他們失去的童年不可能回來,他們受過的苦痛不可能忘記,他們殺過人的手不可能洗干凈……那樣的回去,有意義嗎?”
“對他們,也許有,也許沒有。”那人抬起眼睛,明眸如星光下的平靜的大海,蘊著力量,卻飽含溫柔,“但對我,有意義。”
于是,在那個人死后,在時機成熟時,這個計劃在薛采手上開始實施。
聯三國之力,想要殺如意夫人也好,想要毀掉如意門也罷,其實都很容易。然而,想要安置如意門的三萬弟子,想要讓他們重新做“人”,想讓一切不動聲色地回到原點,卻實在太難、太難了。
可是,白澤死士九百人,人人本應有名字。
孟不離焦不棄,也本有名字。
山水松竹琴酒,那些死去了的人的墓碑上,也該有真正的名字。
薛采經常會坐在書房中發呆,偶爾,化名阿秋的婢女會經過他窗前,一臉天真懵懂。那時他就會想:要不要喚醒她?
歸程計劃,若無這個人,只怕是不成的。
但若要她加入,就必須讓她恢復記憶。
可公子當年沒有。公子曾在圖璧三年的一個雨夜趕赴玉京偷偷上了云蒙山,他在榻旁看著已經睡著了的秋姜,久久地看著,最終只是替她蓋好被子,悄然離去。
他認為有他就可以了。他和品從目再加上成為新程王的頤殊,一定能將如意夫人逼入絕境,得到四國譜的下落。
他覺得他還有五年時間,足夠完成這件事。
但他沒想到,他在回國的路上死在了回城——衛玉衡的弓箭手換了一支箭,那支箭上有品從目的毒,于是,白澤公子身死異鄉。
品從目也沒想到這一點,他知道這件事后三天三夜沒睡覺,到第四天,紅著雙眼來找薛采,說:“把姬忽喚醒。”
薛采不同意。
品從目沉聲道:“我知道你對阿嬰有承諾,可他忘記了,這已不是他姐弟之事,不是他一家之事,甚至不是一國之事!我老了,不知還能堅持幾年,我等不到下一個領路人了。”
既然計劃叫歸程,那么自然有一個領路者,帶領眾人回家。姬嬰,就是那個領路人。如今姬嬰死了,頤殊不受控制,薛采又分身乏術,不可能常年在程國待著……天下雖大,卻確實沒有比姬忽更合適的人選。
“首先,我們如何保證一定能喚醒姬忽的記憶?其次,我們如何保證姬忽會是我們的人?最后,我們如何保證姬忽恢復記憶后,會愿意當那個領路人?此中變數太多,變數過多,就會導致失敗。”
品從目笑了起來,這一笑,蘊著力量,飽含溫柔——竟跟姬嬰笑得一模一樣:“小忽也是我的弟子。而且,作為老師,比起處處手軟顧全大局的阿嬰,我一直更喜歡詭秘多變的小忽。我相信,她可以。”
薛采久久沉默。
他仍沒有被說服。直到風小雅來信。風小雅問他,他的十一夫人秋姜,是不是躲在白澤府。
薛采凝視著繪有仙鶴梳翎圖騰的信箋,眼睛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姬忽不可控。失憶的姬忽更不可控。但是,如果有風小雅的加入,變數就會少許多。
更何況,還有頤非。
頤非要回程國奪位;風小雅要幫“切膚”鏟除如意門,尋回這些年丟失的孩童;品從目在等待一個如意夫人會信任的繼承人;燕王的皇后想要為父母報仇……一股股力量交織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條牢固的繩索。
再然后,將秋姜系在繩索的那頭,引領她前往目的地。
秋姜和頤非離開的那天,薛采一直在遠處凝望他們的背影,覺得世事真是變幻無常。秋姜本該是領路者,但現在,卻被拖著前行。
“我希望——”薛采望著外面的雨,緩緩道,“這一路,經歷了許許多多事后,無論能否恢復記憶,秋姜都會選擇跟我們一起……歸程。”
“我們會成功的。”風小雅的聲音低沉而堅決。
***
橋下的錦鯉跳出水面,吐了幾個泡泡。
頤非看著那氣泡在水面漂浮了幾下,歸復平靜,他終于想明白了全部的事——
姬家在百年前秘密建立了如意門,如意門歷代門主皆由姬家的女兒擔任。這一代的如意夫人生性殘暴偏執,比之前的夫人們都要邪惡,野心圖謀也大得多。她擬制了一個叫做“奏春”的計劃,動用暗中的力量欲將四國國主全部換成她的人。
程國,是頤殊。這個計劃在姬嬰的配合下完成了。但姬嬰之所以選擇頤殊,就是為了反制如意夫人,可惜他突然身死,以至于后面失控崩潰。
璧國,是昭尹。隨著姬嬰之死,昭尹目前被姜沉魚所控制,計劃失敗了。
燕國,是彰華。但彰華識破了她的計劃,再加上品從目聯手頤殊提前發動,炸毀螽斯山,如意夫人也失敗了。
至于宜國,目前尚無異動,大概是如意夫人沒來得及。
總之這是一個非常瘋狂的計劃,卻一度非常地接近成功。若真被如意夫人做成了,四國會怎樣,唯方會怎樣,無法想象。
此后,薛采設局將失憶了的姬忽引下云蒙山,引到白澤府近距離觀察,確定此人生性不壞,且得了風小雅的保證后,聯燕璧程三國之勢開始正式施行“歸程計劃”。
頤非,作為這個計劃中代表程國的棋子,踏上征程。
他必須跟秋姜在一起。
他讓秋姜見識程國的朝堂紛爭,秋姜讓他見識程國的民生疾苦。他們彼此影響,彼此改變,一路風雨同行。
這是薛采押在頤非身上的賭注,也是風小雅押在秋姜身上的賭注。
薛采信任他。而風小雅信任秋姜。
所以最終的最終,秋姜恢復了記憶,走回到了如意夫人面前。
接下去,品從目現身,用自己的死為秋姜鋪路。
當如意夫人親眼目睹自己最大的敵人死了,背叛她的弟子也死了時,就是她最放松也最脆弱的時候。也只有這個時候,狡猾多疑的如意夫人才可能滿足馬上也要死去的秋姜的要求。
品從目在賭這一刻。
薛采也在賭這一刻。
而此刻站在橋上想明白了全過程的頤非,淚流滿面。
***
“四國譜在哪里?”
如意夫人皺了皺眉。
“不能告訴我嗎?”
如意夫人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貼近她的耳朵,低聲道:“四國譜在……”
秋姜屏息等待著。
誰知如意夫人突然停下,眼眸深處露出了警惕之色。
秋姜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這個做什么?”
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心頭驚濤駭浪般的緊張,低聲道:“我在圣境接受訓練時,有一個朋友。他手上長著八個螺,他特別寶貝那八個螺,盼著長大后,能憑借這個記號找到他的家人……”
如意夫人微微瞇眼。
“后來,姑姑讓他配合我去南沿竊取謝家的足鑌配方。他要扮成謝家的一個遠房親戚,需要對比指紋,怎么辦呢?臨出發前,他把手按在了火爐上,抹掉了那八個螺。”這是秋姜第二次說起這個人,上一次,她訴說的對象是頤非。
當時頤非聽了很難過。而此刻如意夫人聽了卻沒什么反應。
“所以,你想要四國譜,幫他找回姓名?”
“對。他在南沿為了幫我死了,我答應他有朝一日告訴他,他原本是誰。”秋姜說到這里,深吸了幾口氣,“我不想就這樣空著手去地下見他。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姑姑,求求你。”
她抓住了如意夫人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
這種冰涼感消去了如意夫人的多疑和猜忌,她終于點頭道:“好。我告訴你——”說著,如意夫人將那個殺死姬嬰殺死品從目并劃花了她的臉的箭頭按進秋姜心口。
秋姜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四國譜在……”如意夫人用力一按,箭頭整個沒入秋姜體內,“品從目家中。”
秋姜的手顫抖著,想要推開她,卻已沒了任何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血涌出來,染紅她的衣襟和如意夫人的手。
“從目想要四國譜,雖不知他要去何用,但我還是愿意滿足他。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四國譜就藏在他家中,早早地給他了。”
秋姜喉嚨里發出細微的聲響,她想說話,卻已說不出完整的字音。
“還有你,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知道,我也愿意滿足。但是,我老了,這一路背叛我的人實在太多了,除了死人,誰也無法真正讓我相信。所以,我成全你的好奇,你也成全我的疑心吧。”如意夫人說著,將箭頭又拔了出來,血頓時噴濺而出,好些濺到了她臉上,她伸手緩緩擦去。
在這個過程中,秋姜終于沒了呼吸。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但卻失去了神采。
如意夫人將她的眼睛合上,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恭喜你解脫了。來生聰明些,別再投胎到姬家。”
***
小橋上,一條錦鯉再次跳出水面,然后翻著肚子死去了。
頤非心中一緊。緊跟著,他聽見如意夫人的驚呼聲從小樓里傳了出來。
薛采面色微變道:“出事了!”
羅紫立刻扭身沖向小樓,頤非也跟了上去。
門撞開后,只見如意夫人正在跟一人交手,兩人動作都極快,拉出了一綠一黑兩道線。
頤非一眼看出黑線正是風小雅,心中微寬,當即四處尋找秋姜,最后在墻角找到了她,卻是一具尸體。
頤非頓覺大腦刷地一白,連心跳也跟著幾乎停止。
羅紫看到這一幕,忙叫道:“玉倌!玉倌——”
江晚衣不會武功,因此這時才趕到,忙將藥箱打開,為秋姜搶救。
那邊,如意夫人一掌擊退風小雅,大怒道:“你們果然聯合起來騙我!”
羅紫嫣然道:“我記得我入門時,夫人教的第一課就是‘騙術’。夫人授人以騙,就要做好被騙的準備。”
如意夫人當即朝她掠去,卻被薛采中途攔截。
如意夫人冷笑道:“就憑你?”
薛采抬起袖子,嗖的一箭,如意夫人立刻折腰,騰空翻了好幾圈,才堪堪避過這一箭,再落地時,發髻已亂。
“袖里乾坤。據說你一直想要?給你。”薛采說著,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如意夫人慌忙躲閃之際,風小雅再次掠到,跟薛采配合一前一后夾擊她。
如意夫人喊道:“來人!來人——”
羅紫笑道:“沒有人會來的,夫人。您當著那么多弟子的面,殺了品先生,又殺了朱小招,他們怕都怕死了,哪里還敢再靠近此地?”
“我是如意夫人!!我的命令他們敢不聽從?!來人——”她的嘶吼聲遠遠地傳了出去,然而,沒有任何人進來。
羅紫繼續說風涼話道:“夫人一生尊崇無雙,一呼百應莫有不從,便連程王都為你所控。正如朱小招所說的,您是蟻后,所有的螞蟻都不敢不聽你的話。可是,您忘了,在一種情況下,螞蟻們會殺了蟻后——”
她說著伸出手拿起梳妝臺上的鏡子,對準如意夫人道:“就是當蟻后老了時。”
如意夫人一眼就看見了鏡子里自己的臉——滿是血污紅點和傷口的一張臉!
她的動作頓時慢了。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支箭終于射中了她的眉心。
她躺在地上掙扎,卻發現四肢都已不聽使喚。
薛采抬步緩緩走到她跟前:“我跟公輸蛙不同,公輸蛙不屑在箭上用毒,但我必須用。你可知為何?”
如意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充滿了震驚和惶恐。
“你當然知道我在箭上抹的什么。因為,你也曾經把它抹在另一支箭上,用它殺了你的侄子。”
此一出,屋里的所有人都震驚了。
江晚衣猛地扭頭道:“公子是她殺的?!”
他這一轉頭,手里的銀針頓時偏了幾分,一旁全神貫注盯著秋姜的頤非頓時急了:“你專心點!”
江晚衣只好收斂心神回來繼續為秋姜施針。
而頤非后知后覺地一怔,這才意識到剛才薛采說了什么,震驚抬頭道:“姬嬰所中之毒不是品從目的嗎?”
“衛玉衡那廢物的手下,怎么可能拿到此毒?有此毒的只有先生、姬忽和如意夫人三個人。姬忽當時在云蒙山,而先生不可能殺公子,只有你,如意夫人……”薛采盯著如意夫人,眼眸黑濃,因為匯聚了太多悲傷而無法解讀,“你恨姬家,你恨瑯琊,所以,你殺了她的兒子。”
如意夫人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薛采上前一腳踩在她的手上——就像她之前踩朱小招那樣。
“一年一個月又十二天,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把這支箭還給你。先生不讓我殺你,姬忽不讓我殺你,因為他們都要完成公子的計劃。而現在,你說出了四國譜的下落,你終于可以死了。”
如意夫人的目光從薛采移向風小雅,再移向頤非羅紫,最后落到滿頭大汗的江晚衣和他針下毫無反應的秋姜身上,喃喃道:“原來如此……難怪從目臨死前說贏的人是……她。”
她突然喊道:“神醫,她還能活嗎?”
江晚衣沒有答話,神色十分嚴肅,額頭的汗一滴滴地淌過臉龐。
如意夫人看在眼中,冷笑了起來:“神醫,你可莫要讓他們失望啊。不過據我所知,你已經讓很多人失望了。當年,你沒能救回曦禾夫人的好朋友……”
江晚衣的手指一頓。頤非急道:“別聽她的!”
“后來,你沒救回姬嬰。再后來,你連你最愛的女人曦禾夫人也沒救……”
薛采突然抬腳踩在她的嘴巴上。
如意夫人大怒,拼命掙扎,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然而,江晚衣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頤非急聲道:“那不是你的錯!生死有命醫術不是萬能的,你已經盡力了!”
如意夫人雖不能說話了,但還能笑,因此整個屋子回蕩著她桀桀的詭異笑聲。
薛采皺了下眉,這時風小雅過來,俯身在她脖子處一按,如意夫人一震,頓時沒了任何聲音。
薛采埋怨地看了風小雅一眼:“慢了。”
風小雅苦笑了一下,轉頭看向秋姜,臉色蒼白魂不守舍,最后更是站立不住,只能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還好嗎?”薛采看出些許異樣,擔心道。
風小雅沒有回他的話,而是注視著江晚衣,緩緩開口道:“秋姜告訴我,如意夫人說出四國譜的下落前,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許出現。所以,你們都在外面,我卻在這里。而我在這里,卻沒有救她。”
頤非這才知道原來風小雅一直藏在樓內。也是,他們中此人武功最高,若要留一人監控全局,也唯有他能不被如意夫人發覺。
“我沒有救她。這對我來說,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同樣,曦禾夫人當時一心求死,你沒有救她。那對你來說,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我明白。”風小雅說到這里,對江晚衣笑了一笑,“所以,就算你此刻不能救回秋姜,我也不會怪你。她死得其所,她沒有遺憾。”
江晚衣扭頭目露感激之色,剛要說話,頤非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道:“不行!她沒遺憾我有啊!他不怪你我不干!你必須給我救活她!否則我就砸碎你的藥箱……”
薛采走過來,一腳將頤非踢開:“你算老幾?”
江晚衣怔住,片刻后,輕笑出聲。
風小雅的話讓他很感動,但頤非這一鬧卻令他瞬間放松了下來。他再次拿起銀針,朝秋姜的穴道扎了過去,這一次,穩如泰山——
伏愿垂泣辜之恩,降云雨之施,追草昧之始,錄涓滴之功,則寒灰更然,枯骨生肉。
方不負,這神醫之名。
一陣風來,吹得屋檐上的鈴鐺搖了起來。
風來風停,叮叮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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