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子跑得氣喘吁吁依然不敢停,他鉆在雜草灌木中,枝丫抽在頭面,他抬臂遮擋,雙臂被打得火辣錐痛。耳邊什么也聽不到,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川子渾渾沌沌地跑,直到被絆倒,身體跟著傾斜翻下坡,滾進溪流中。他撐身時,雙臂正在顫抖。他還想跑,卻發覺雙腿根本不聽使喚。川子以肘撐身,讓上半身爬出溪水,伏在了泥草上。他大口喘息,只覺得天旋地轉,終于埋頭在草間嘔起來。
直至日沉西山時,川子方才緩上來。他的手哆嗦著摸索在胸口,掏出已經被壓成餅似的饅頭,就著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待肚中有了底,他便扶著樹,緩步走著。
漆夜似夢,川子辨不清真假。他身上陣冷陣熱,只是這樣走著,好像便能走回家去。他在后半夜觸到自己渾身滾燙,泡濕的衣褲兜風夾涼,他燒得眼前暈眩,連自己的喘息聲也隔去了云端。
川子栽倒在地,起身不能。他似聽得了犬吠,一雙靴踩過荊棘枝叉,止于他的眼前。
川子燒得兇猛,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額間的冷帕更是徹夜不停的更換。婦人倚坐在榻邊,為他低哽拭淚,那玉似的手撥開他的濕發,一次又一次地輕撫在他額頭。
川子在夢中是慘白的,他像是陳列在日頭下的尸體,除了供于暴曬,再無用途。他是如此的貪戀那手指,它讓他記起了一個女人,卻忘記了她的樣貌。接踵而來的疼痛已使得他招架不住,他離開了家,好似永遠也回不去了。
川子不知所謂,他只是在這烈火一般的煎熬中啼哭起來。他畏懼著一切,因為他記不得娘的樣貌了。他唯剩的勇氣被病痛剝奪,變回毫無防備的稚兒,啼哭便是唯一的發泄。
婦人環住了川子,那溫柔暖和的肩臂成為川子躲藏的堡壘。他倚在其中,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昏暗。
川子醒時天已大亮,他呆傻地側頭而望,不記得逃跑,也不記得瑟縮。他望著窗外景,像是很久不曾見過花草。
門開時進來個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額。
“稍等片刻。”男人聲音洪亮,“粥便來了,吃些東西再開口不遲。”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贊一聲,見川子雙眸銳利明亮,瞧不到半分該有的害怕。
這一雙利眼,卻并非天生。
“我姓顧。”男人正色道,“單字志。此處乃沿江鏢行,不必害怕,昨夜便是拙荊在陪。我們夫婦兩人雖尚無子嗣,卻已有徒弟七八,不是壞人。待你能開口之時,告知家鄉,我便差人送回。”
顧志光明磊落,川子卻沒能歸家。因為他能夠開口之時,腦中卻空白一片,休說家鄉,連娘是何等模樣也記不起來。顧志夫婦帶著他屢次沿江上下,在城鎮間多般打聽,卻始終未尋得川子家在何處。顧志不忍將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徒弟。
“既記不得名,便隨為師姓,就叫顧深吧。”
顧深從此為尋個“歸”字奔波半生,他先任鏢師,后擔捕快,日子清貧,腳卻從未停過。不論是沿江諸城,還是南下眾地,他都挨個尋訪。可是哪里都是陌生地,“娘”的記憶逐漸被師娘的溫柔填補,“爹”似乎便該是顧志那樣頂天立地的好漢。
可是他亦不明白,自己怎地還不停下來。他像是被推動著,在這場漫無目的的跋涉中跌撞前行。他背負著自己的債,此生都沒有盡頭。
銅鈴清脆,顧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后。他慢下腳步,走在山神身側。山神被藤條積壓,已經變成拖泥而行的丑陋怪物。
顧深近一步,便覺得心中柔一分。他問山神“你可識得我。”
山神柔情似水的環抱著小野鬼們,對顧深視而不見。顧深跟著他,自己尚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著他。顧深像是著了魔,變得不由自主。
蒼霽背起凈霖,踏步凌身,踩著搖晃的樹枝追上去。他們俯看下邊,草叢間奔跑而出的小野鬼越來越多,它們追著山神,山神來者不拒,將它們妥帖地安放在藤條間。
“如此多的小野鬼。”蒼霽說,“此地死了多少孩子。”
“成百上千。”枝頭風盛,凈霖和石頭一起拽緊蒼霽的衣,被風吹得長發飄散。他說,“他們將人捉來囚|禁在此,強迫女孩兒們接客,誕下的孩子再轉賣出去。你看城中屋舍修筑分劃嚴明,孩子誕下來如何能好好照料,賣不及的便死在城中。”
“全埋在了山間?”繞是蒼霽鐵石心腸,也須被這漫山遍野奔跑的小野鬼們驚駭到。
“許是喂給了邪魔。”凈霖指尖收緊,陷入難見的空白。蒼霽看不見,說出這句話對凈霖而絕不容易。
“稚兒亦是凡體肉胎。”蒼霽說,“人便這樣對待人,作踐至此,反倒連豬狗都不如。那邪魔盤踞此地時日不短,又由人投喂,只怕不好對付。”
“想來確實不好對付。”凈霖撥開蒼霽的發,讓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誕于此地,由群山天靈加注,方才得以化成這個模樣,能夠行動自如。你知他是誰嗎?”
蒼霽見山神蠕動,無數藤條像蛇蟒一般延爬,可是小野鬼們分毫不覺怕,它們安詳地躺在山神的臂彎中,聽山神在月下哼唱,帶著他們搖動在星夜。
他們皆喚他為“娘”。
蒼霽有些艱難地確認道“莫非是顧深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