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無去處。”凈霖緩飲茶,說,“大人便要久居此地了嗎?”
顧深說“我本尋家而來,如今已走不動了。”
“聽你道娘已尋到。”蒼霽閑點山間,“便是這位么?”
“是又不是。”顧深生滿繭的手掌微搓頰面,說,“我本不知他是誰,只是那一夜番薯曾問我一句話,便叫我明白了。”
“一句話?”
顧深說“他問我,‘川子是何人,娘為何總念著這個名字’。我娘從千里之外尋至此處,怕也以為我被囚|入其中,便想方設法欲入內救我。可那城一旦進去了,便再出不來了。她哭瞎了眼,又憂心我爹一人守家,時日一久,已”他艱澀道,“已記不得許多了。這城中死了許多人,怨氣隨山而葬,草木垂淚,因此得化聚成山神。山神覆城葬人,雖無神智,卻仍存萬千慈母心。他便夜夜游蕩山間,尋著丟失的兒女。我雖追至此處,卻已變樣。她要尋的是稚兒川子,而不是如今的顧深。”
“那你便決意守在此地?”蒼霽說,“你可知她已融于山神,壽命千年。她而后的時日便會永遠守在此地,日夜尋著一個叫‘川子’的人。你不過幾十年便該入黃泉,待你過了離津,便須投身輪回忘卻今生,她卻仍會在這里。你們母子二人自分離那一刻,便注定生世不見。你在此處也無濟于事。”
顧深扶樹而望,他道“即便是不認得,即便是幾十年,我也想與她待在一起。”
蒼霽飲盡粗茶,道“我果真不懂人。”
顧深說“你若想成人,必該懂其苦。因為人生來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你見冬林一世,便為死所顧,又糾纏離別,卻偏生愛意。可見這八苦既分得清,又分不清。若叫我勸你,便是不要成人,永為妖怪。”
“我本也不想成人。做人既然毫無樂趣,不如永遠做條魚來的痛快。我見你們沉溺其中,不察深情,只覺得可怖。”蒼霽的椅后仰,他的目光掃過凈霖,說,“人既為自私欲物,又為情海沉淪。既能豬狗不如,又能舍身取義。雖皆為人,卻又各個不同。”
“人心不同,便各個不同。”顧深最后為他二人斟茶,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祝二位一路順風,得償所愿。”
茶水飲罷,三人便要分別。
凈霖與蒼霽出了門,顧深立于門前。他待二人已離些距離,忽地說道“我知道人間離別易多時,今卻也想問一問老天爺,我與我娘,我與我父,我與這千千萬萬丟家丟子的人,今生今世究竟做了何等錯事,要受這般的離別苦。”
男人鬢邊白發已催生,他怔怔地問,淚已先流。
“我等皆是普通人,既沒傷天害理,也沒草芥人命。何讓我們受這樣的苦楚。人心雖各不相同,卻具是肉長的,到底何以至此,要這做這等鐵石心腸之事。”顧深撐著門框,指尖緊扣,他道,“我尋了一世,便終還是落在了一個‘離’字上。若我投身黃泉,希望下一世不做人,即便是做棵樹,也好過骨肉別,至親離。”
凈霖回首,見顧深身形逐漸佝僂。他駐步許久,卻始終不置一詞。蒼霽側頭看他,終于聽得他說。
“生如此。”
山間花風灌滿凈霖的衣袍,他發剎那飄蕩,側容似有微怔。在一剎那間,蒼霽似如又見得他少年的模樣,負劍孤身,寡少語,卻尚存溫色。可是待蒼霽再看,卻發現他已繼續前行。
“去哪兒?”蒼霽一步追上,側頭吹了凈霖耳尖的花瓣。凈霖側眸捂耳,蒼霽已察覺了,他哈哈笑,說,“吹一下還會紅么?原先怎不會?”
凈霖說“沒有紅。”
“你把指尖放下來讓我瞧瞧。”蒼霽雙臂枕后,口中說,“真奇怪,你怎地又變小了。”
凈霖如今矮蒼霽一頭,行在一旁立見單薄。他與年少時幾乎并無太大變化,只是眉眼稍開,稚嫩已平。
蒼霽一把扶住凈霖肩頭,說“不知為何。”他垂眸在凈霖發間,“我竟覺得這個身高才最合適,從前看你總覺哪里不對,如今這樣看,方覺得正好,好似就該如此。”
凈霖被扶得身形微歪,腳下一錯,跟蒼霽踩在一起。石頭忽然從袖中掉出來,對著蒼霽腳踝就是一腳,揮著手臂示意他正常走路。蒼霽腳下一繞,準備輕踢它翻個滾。豈料衣襟一緊,被凈霖拽開。石頭便順著他的腿攀上來,對著蒼霽的胸口一陣猛捶。
蒼霽不覺痛,只覺癢。他抬手拎起石頭,對凈霖說“這小子一點也不靠譜,但逢危險,便縮頭躲藏,只會欺負我,留著做什么?我丟了。”
石頭四肢飛快地抱緊蒼霽手臂,蒼霽甩手欲扔,忽聽它和凈霖異口同聲道“不成!”
蒼霽猛地卡住石頭后頸,晃在眼前“你會講話啊!”
石頭捂嘴搖頭,腳蹬來蹬去。
蒼霽冷笑“誆我這么久。”
石頭還未否認,便被蒼霽倒拎過來。它探手在空中,被晃得暈頭轉向。蒼霽正欲開口,便覺得背后“砰”地一聲,凈霖也昏頭似的正撞他后背。
他卻在這一撞中撞得心神一動,脫口而出“你這聲音。”他懷疑地說,“怎地像凈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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