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猶如涸轍之鮒,卻不見方才出聲的眾妖前來接應。蒼霽終于飽餐一頓,他進食相當省時,少頃便已結束。待他跨出坍塌時,正見凈霖垂指撫開筆妖的發,聽得凈霖道一句“我道已崩”。
筆妖哭聲已止,他垂首而跪。蒼霽步踏近時,少年郎顯然瑟縮起來。蒼霽正值饜足,用街邊小鋪的水壺倒水凈手。他的雙手膚質滑膩,根本不見適才的可怖鱗狀。
“既然玩鬧已盡興,不如就秉燭夜談?”蒼霽隨意拭了手,提起筆妖的后領,像是拖拽麻袋一般扔到小鋪木凳上。
筆妖被丟得坐不穩當,險些四腳朝天,他便又想哭。可是蒼霽“咣當”的踹了凳子,顛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哭也不敢了,只能硬憋著一股熱淚望著他們。
凈霖舊話重提“你是誰的筆?”
筆妖哭腔滿溢“頤、頤寧賢者。”
頤寧賢者并不顯名,因為他于君父座下數年,既沒立不世之功,也無有謀斷之才。他更像諸神之下的影子,雖然毫無突出,卻又無處不在。然而無處不在正是他唯一的職責,他不兼神官,只聽命君父。從九天至黃泉,但凡風吹草動皆逃不過他的耳朵。逃不過他的耳朵,便是逃不過君父的耳朵。
此人看似并無建樹,卻深得君父寵眷。但他脾氣古怪,唯有的幾次顯露,便是在君父座下彈劾臨松君。故而他與凈霖雖無私交,卻相互并不陌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厭惡凈霖以至何等境地,曾經大筆一揮,書寫長達一人高的奏文將凈霖罵得體無完膚。
作為頤寧賢者的筆,不怪筆妖這般害怕。因為頤寧賢者當年的文章十有**都是用他寫成的,所以他對臨松君知之甚詳。
凈霖稍頓,繼續說“頤寧尚未化世,你怎獨自游蕩于中渡。”
凈霖不提還好,一提只見堪堪壓下哭聲的筆妖再次放聲大哭。他哭得分外委屈,連嗝也打起來。
“都怪東君!”筆妖拭著淚,“他閑來無事私、私自拿我在梵壇題詩,引得眾僧一狀告到了承天君那里,賢者亦被遷怒,罰了個閉門思、思過,回頭越想越憤,說‘東君摸過的,不要也罷’,便將我、將我擲了下來。我在中渡既無親眷,也無朋友,孤苦伶仃,好、好不凄涼!”
“下來無人管你。”蒼霽逗他,“自在啊。”
“我怕死了!”筆妖立即揣著空心桿說,“四處皆是妖怪,我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打也打不過。整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還不能再飲墨寫字,怕怕怕怕、怕得要命!”
說來這只筆妖有點特別。
因為他雖然是妖,卻常伴神案,因此不喜妖物,寧肯與人為伴。并且他一直在居住九天境,為人呆直,經常被頤寧賢者罵,故而膽子堪比針尖大小,一嚇就會原形畢露大哭不止。下界后休說打架,就是見著強壯一些的兔妖都會撒腿便跑,偏偏香味經久不散,極易引得妖怪垂涎。久而久之,竟把逃跑練得如火純青。
“你既然四處逃竄,怎又與楚綸待在一起?”蒼霽說,“難道還幫人作弊不成。”
誰知筆妖登時跳起來,想要罵人,又在蒼霽的目光中倏地軟下去。他垂頭喪氣地說“你你休要這樣說,慎之學問很好,他本就是狀元,不需要我作弊。況且我雖是妖物,卻也不容如此行徑,慎之不是那般的人,你再這樣說,我便要與你與你打講、講道理。”
“你結識了楚綸。”凈霖從地上拾起因坍塌震滾出的銅珠,“并與他朝夕相伴,甚至肯豁出余力陪他入京,怕不是一般的情誼。”
筆妖磕絆起來“我是、是惜才。”
凈霖將銅珠遞到筆妖面前,說“惜到為他精打細算,親管積蓄。”
筆妖抱著荷包大退一步,他被看得透,才察覺自己已經無路可退。如今大妖雖有授封文書,能任一方掌職之神,卻不意味著九天境已經寬厚到能夠縱容人妖越界。
凈霖將銅珠輕拋回筆妖掌間,說“他病氣屯積,不該活到今日。你如只是伴他一程,分界司尚可睜只眼閉只眼。但你私改命譜,已觸律法,分界司尚且不提,黃泉一旦徹查,你與他誰也跑不掉。”
筆妖突然“撲通”跪下來,他膽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觸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與黃泉追究起來,也是我這妖物所為,與、與凡人何干!”
凈霖說“與他何干?楚綸如今已奪頭魁,原本的狀元因此錯失。命譜隨你一齊更改,這兩人往后命途難料。”
筆妖以頭磕地,他哽咽著“我已知錯,可、可是!事已至此,難道還要慎之死不成?他本當如此!若是隨命而喪,他這一生便淪于黃土,我豈能忍心”
蒼霽說“你救了楚綸,另一人必淪于無名。可見不僅人會親疏有別,妖也如此。天下諸般情意往來,真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