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滴答著墨,不再出聲。
楚綸登船離岸,樂就在他的行囊中。路上春寒料峭,楚綸的病急轉直下,竟不到半月便已躺身難起。人橫臥病榻,請樂為他焚書。
“我恐怕難撐到京中。”楚綸撫平紙頁,說,“許多殘卷尚未完成,留于別人也是燒柴紙,不如你我今日一起,用來取暖。”
樂不肯,見得許多訟紙。
楚綸說“東鄉諸案未翻,我負鄉親所托,死后”
樂急聲“死不了!你死不了!”
楚綸苦笑“事到如今,怎還誆我。”
樂將書紙包回行囊,起身拍著楚綸的頰面,紅通通著眼眶說“你一心為志,才學不假,怎會死在這里?你必要名登榜首,為民請愿。你且等著,我、我雖愛哭,卻很講義氣!我必不會叫你死。”
楚綸一笑置之,說“人各有命。”
“你遇見我。”樂起身,“便能安然無恙。”
樂前往黃泉,他有頤寧賢者的名牌在身,出入離津也無人能管。他從前跟在頤寧賢者身邊,就是各級鬼差也不敢輕易得罪,因為頤寧賢者罵筆非凡,連臨松君都不能免過,他們又哪里能招架得住。
樂一路暢通無阻,待拿到人命譜,便知事情已經穩了一半。他雖逃跑練得好,但最拿手的卻是字,不論誰的字,只要經他看過,皆能仿得一模一樣。樂鬼鬼祟祟地尋到楚綸那一頁,將“喪于急癥”那一段抹干凈,提筆寫上“順志而行,盡愿而終”,又稍作思忖,找到原本寫有“天嘉十二年狀元”的那一頁,將這人的狀元抹了。
樂悄聲道聲慚愧,將這人的名字看了,寫得工工整整“左清晝”三個字。他雖不知道這個“左清晝”是誰,卻也明白因為自己這一抹,此人必將錯失今年狀元之名。但是他看這人生平,分明寫著“官運亨通,斬貪污、肅朝野”,一直活到了七十歲,便放下心來,神不知鬼不覺地還了命譜,安心離去。
“而后他便能夠漸復尋常,趕上科考,如愿以償。”蒼霽打斷樂,倒著鋪間冷酒,嘗了嘗,說,“世間哪有這般輕易的事情,雖然我尚不知道那人命譜是干什么的,也能猜到即便你改了楚綸,也必有人要去抵這一命,就是不知是誰來做這個倒霉鬼。”
“不會的!”樂慌聲說,“我看查那一譜,確定無人會死!”
“世事無常。”蒼霽諷笑,“你已如愿,還管別人做什么。”
樂說“慎之的病來得無緣無故,他又該為誰抵命?這般安排,本就為錯。”
“我聽一個老頭常道‘天地律法’,那么人命譜的安排想必自有人干。”蒼霽說,“人各有命,何不認命?”
樂猛然抬首,看向凈霖,連淚也不顧,只說“君君上便也是認命了嗎?這等安排這等安排叫我如何接受!難道天地生他一世,便只是要他垂病抱憾走一遭?我我不服”
蒼霽磕著杯口,道“‘情’字皆是一團爛債。”
樂叩首“我愿以命相抵,只求”
夜風猛起,吹得凈霖衣袂飄飄。樂話音未絕,便已散于風中。蒼霽抬首見東邊似有東西正追趕而來,他飲盡冷酒,起身走向凈霖。
“我嗅見”蒼霽皺眉,“筆香?”
凈霖說“那是經香。”
兩人見得東邊之物從天橫過,竟是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妖狐皮毛浸滿經香,口銜一人,躍身奔向華裳的客棧。但見狐貍之后追趕一人,手持荊鞭,大聲呵斥。
“狐妖以色禍人!竟欲與人私通!你害他一生性命盡結于此,還不肯松口!”
狐貍摔撞在地,蒼霽見他尾已斷半,被打得血淋淋,更為駭然的是他口中銜著的那人已辨不出人樣。狐貍嗚咽哀聲,死不松口,銜著那人一瘸一拐地逃入客棧。
持鞭人還欲追,就聽得華裳哼聲。
“梧嬰,此地皆為笙樂女神執掌,你算得什么東西?竟也敢追他到此!”
梧嬰鞭甩“噼啪”,道“妖怪害人,我替天行道!”
華裳蔻丹叩窗,冷聲說“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你也配?”
梧嬰怒不可遏,蒼霽反倒抱臂而觀,頭一次看了別人的熱鬧,然而他卻聽得凈霖說。
“你騙我。”
樂抵頭不語,凈霖倏而回身。
“私改人命——你拿別人抵了楚綸。你所道之真假參半,你不是為了義氣,而是為了‘情’。你料得必有人會死,卻仍舊一意孤行。”
樂渾身篩抖,他喉間微啜“我又能如何是好!君君”
凈霖在風中,聽不見樂的聲音,他只聽見原本獨系在楚綸身上的銅鈴分成兩處,從那狐妖身上搖晃不止。
“病”苦竟與它苦糾纏在了一處。
正當此時,便聽客棧中狐貍哀聲徹天,強風從南至北迅猛刮襲,整個京城燈火陡滅,燈籠直桿“砰”然而斷。蒼霽抬手避風,拽緊凈霖。
“怎么回事?”
凈霖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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