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取窫窳寨
江離對有莘不破說:“我不去了。”雖然他動動小指頭就能了結上百個怪獸的性命,但在經歷妖亂事件之后,他才發現自己對殺戮有那么濃郁的抵制心理。
“留在這里看著這些破銅爛鐵,很悶的。”
“總之我不想去殺人。”
“那是強盜。”
“強盜也是人。”
“那強盜來殺你的時候怎么辦?”
“強盜殺不了我的。”
“那強盜在你面前殺人怎么辦?”
江離默然了很久,才道:“我把他們趕跑。”
“趕跑他們,讓他們去別處殺人?”
江離又默然了很久,才說:“你要殺他們,理由全建立在他們會去殺人這個前提之上,可這個前提不是一個事實,它還沒有發生,而且可能不會發生。”
“但很可能會發生。”
江離呆了呆,他明明覺得有莘不破的話有問題,但一時之間卻不知道怎么去反駁他。他突然發現師父教過的許多道理,許多以前以為想通了的道理其實還沒有想通,至少沒有思考透徹。
“要讓他們不殺人,其實還有其他辦法,不一定要殺了他們。”
“比如……”
“我們可以教化他們……”
“你有這個時間?”
“我們可以限制他們……”
“你有這個精力?”
“我們……”
“你的口氣倒越來越像我阿衡師父了,一條一條的,一條比一條復雜。我可沒這耐性。他教的那些、你說的這些我可都學不來,我只懂得一些簡單的方法。”
“你要做一個領導人,這耐性是非要不可的。”
“我現在只要對我的屬下好一點就夠了,其他人,管他的!”
“如果你是一國之主呢?”
“我對我國民好就行了呀。”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呢?”
有莘不破撓了撓頭,道:“太麻煩,太麻煩!”
“如果你是天下的共主,那天下所有人就都是你的子民,哪怕是強盜——要知道,每個強盜都不是天生的,你有義務引導他們。”
有莘不破冷笑道:“其實有更加簡單的辦法,把害群之馬一股腦殺了,天地寬了,天下也清凈了。”
“如果只是單純的殺戮,害群之馬只會越殺越多。”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會道:“你是天下的共主嗎?”
“不是。”
“我是天下的共主嗎?”
“不是。”
“那這個問題關我們鳥事!”
江離嘆了一口氣:“但我們都是人啊,涂炭生靈已經不好,何況同類相殘?”
有莘不破又皺起了眉頭,“你簡直就像一個老頭子!”
“老頭子?”
“像我爺爺。他明明是天下最偉大的人,卻整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知道你爺爺,但也許正因為他這樣,所以才偉大啊。”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我可不干!做人就應該快快活活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然擁有那么強大的力量有個屁用?自己給自己那么多條條框框,簡直就是給自己上枷鎖,拿自己當囚犯!”
江離怔怔地看著他,若有所思。
有莘不破和他目光相接,大笑道:“好了好了,不談了,你不去我也不勉強你,反正是小菜一碟,我和令符兄應該就能搞定。”
“能少殺點人,便少殺點吧。”
“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們人少,他們人多,我只有放開手殺,殺得他們戰意全無,自己散了、跑了,才能減少我們的傷亡。如果陷入膠著狀態,那可就慘了。我可不想當上頭領第一陣就損折一半兄弟。”
江離知道他說的也有理,便不再說話。
有莘不破率眾離開以后,忽然想:你雖然沒有上前方殺人,但卻默許了我,又在后方支持我,這和你親自去殺人又有多大區別?
江離看著有莘不破率眾遠去,喃喃道:“我雖然沒有上前方殺人,但卻默許了你,又在后方支持你,這和我親自殺人又有多大區別?”
“報!有窮商隊在一百里外,速度已經慢了下來。共十二輛大銅車,五十余騎,其他雜獸一百多頭,雜車三四十輛,都不像原來有窮商隊的裝備。貨物輜重都帶著。”
沖皓大笑道:“有窮素來以陣勢嚴謹著稱,現在竟什么雜獸都用,想不到羿之斯一死,就墮落成這個樣子。”
衛皓也冷笑道:“那個叫有莘不破的小子,本來就只有幾分蠻力,羿之斯多半是臨死前糊涂了。”又沉吟道:“有窮之海雖然到手,卻法力全失,成為一個破碗。寨主,聽說羿之斯曾漏口提過一件叫‘九天神珠’的法寶,可以恢復有窮之海的法力。”
札羅點了點頭。
沖皓道:“羿之斯雖死,那九什么珠子肯定還在。我帶一撥人馬把商隊挑了,把珠子搶回來。”
札羅道:“沖老稍安。羿之斯雖死,但江離和有莘不破卻委實不易對付。”
衛皓惦記著有窮之海,獻策道:“有窮商隊厲害的是銅車陣,如今車陣已經布不成了,可選用精銳獸騎兵百騎,從側翼突入,不要混戰,只是來去如電地殺掠,不幾個回合,有窮商隊只怕就潰散了。到時我們再集結人手,圍攻首腦人物,九天神珠唾手可得。”
札羅道:“有理。二老鎮寨,我去走一趟吧。”
沖皓須發倒豎,怒道:“鎮寨!鎮寨!上次你們到壽華城去,是我鎮寨!把我悶個鳥死!這次要去襲搶一個破落商隊,還要我鎮寨!難道我老沖真的沒用到只能用來鎮寨的地步了嗎?”
眾首領連忙安撫賠話,沖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兩個小賊,奪得神珠,老沖發誓,終身不再踏出寨門半步!”
札羅拗不過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領,有窮商隊多半人心不穩,難成氣候,便道:“我是怕沖老操勞,這點區區小事,沖老做來自不在話下。不過如今天色將晚,待明早整頓兵馬,再行出發。”
沖皓笑道:“天色越黑越好辦事,百里之地,去到那里還不到黃昏,正好廝殺。”
商議間,探子回報:“有窮商隊掉了頭,不朝本寨而來,反向西邊去了,已經過了流云峽。”
衛皓奇道:“向西,這怎么回事?”
沖皓大笑道:“報仇分明只是個幌子,他是想悄悄偷過三天子鄣山,到祝融城去。若真讓他們過去了,我們還用在江湖上混嗎?”
衛皓也點頭道:“不錯,若真是決意報仇,一定是輕裝銳騎,不會連輜重貨物也帶著。”
沖皓催促道:“寨主,快發號令,再遲就讓小肥羊給跑了!”
札羅道:“既如此,沖老小心了。”
沖皓笑道:“這一帶是我們的地頭,一草一木了如指掌。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識道路,就算有什么詭計,也瞞不了我的法眼!”他挎鬼王刀,昂然出門,高聲道:“小的們,發財去!”
龍爪禿鷹振翅迎風,傲然俯視著下方的山川走勢。
將到黃昏時,沖皓竟無半點回音,連派出去的探子也沒有一個回來。札羅不知道此刻沖皓早已被有莘不破砍于馬下,連鬼王刀也已為有莘不破所有。札羅憂形于色,對衛皓道:“沖老之事難以預料,我去接應。衛老守寨。”
衛皓道:“我也正擔心。既要接應,便請多帶人馬,獅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壓倒性的實力,對方縱然有什么詭計也不怕。”
札羅稱是,當下點撥人馬。窫窳寨本有銀角馬二百來號,銅角馬六百有余,雜獸上千。荒原外和壽華城兩處大戰,銀角馬折損近百,銅角馬折損過半。方才沖皓點精揀銳,又帶去五十銀角騎士,七十銅角騎士。札羅出寨,將余下的銀角、銅角盡起,又點了雜獸騎兵三百余,余者留下守寨。
漸漸月出日沉,幾只欽(pi)[59]在空中盤旋。過野貓林,穿子午谷,到達流云峽入口時,天色已然全黑。札羅勒住窫窳,停住不行。一個頭目道:“寨主可是擔心有埋伏?”札羅才點了點頭,突然震天殺聲從流云峽那頭的數里外傳來。那頭目興奮道:“看來沖老正在那邊廝殺!我去看看。”
流云峽黑抹抹的,寬不過三騎并行,長不過數里之遙。那頭領片刻就催馬回來了,道:“有窮駐扎在流云峽外不遠處,月色下煙塵滾滾,多半正在廝殺!我這一路去并未遇到埋伏。”
札羅看看流云峽,兩邊山壁光禿禿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頂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無埋伏之處,敵人沒法切斷自己后路。當下銅角馬當先,銀角馬居中,雜獸隨后。當頭騎兵才走到流云峽一半路程,突見兩壁一股青煙燃起。札羅暗叫不妙,便聽頭頂殺聲大作,弓鳴箭響,石頭、火球紛紛落下。前方騎士下意識回頭,但狹小的空間轉圜不易,盜眾喧囂中自相踐踏,或遭石擊,或遭火焚,或毒箭穿體,或蹄下斃命。
札羅怒道:“不要回頭,敵人不多,沖過去!”
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頭,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頭!
“是阿六!天,阿六!”
“是波那!波那的頭!”
札羅心煩意亂中,只聽一人道:“啊!是沖老的頭!”這才大驚,又聽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聽后方道:“糟糕!山寨那邊也起火了!”
札羅向后看時,果然后方不知多遠處煙火躥起,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是調虎離山?”沖皓已死,前邊局勢難測,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當下下令回頭。來自山壁上的襲擊持續不斷,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饒是如此,由于山路狹窄,無可閃避,隊伍出得流云峽時,幾乎人人帶傷,個個掛彩,殘廢死亡幾近百數。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氣高昂的隊伍搞得人心惶惶。
“不能行動的原地待命,其余的火速跟我回寨!”
有窮的車隊布成半圓形,留守在這個不完整車隊里的,只有江離、老不死、幾個傷員病號,以及離開壽華城的時候招的一些雜夫。壽華城破落得令人傷心,由于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對金織還有些掛懷,誰失蹤了也沒人在意。那些雜夫個個都由有莘不破親自過目,其間包括兩個窫窳寨留下的細作——當他們完成有莘不破默許他們的任務以后,也突然在人間蒸發了。
札羅越走越覺得不對勁,目測那煙火的距離,應該不是在窫窳寨燒起來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見一堆堆灰燼。
“寨主!我們上當了!”
札羅大怒,一鞭打得這個多嘴的小頭目跌下馬去。另一個頭目道:“我們是不是回頭再殺過去?”札羅怒氣更盛,又是一鞭抽了過去。
群盜見諸事不利,頭領發怒,無不暗暗害怕。
札羅領頭而行,傳令道:“走!回寨再說。”
隊伍才到野貓林,驀地聲如雷響,箭如雨發,不知多少人應聲落馬。札羅暗叫不好,看這陣勢,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貼窫窳,感受著它的心跳,便要合體,突然一箭破空而來,札羅只來得及避開頭部,卻被這支“鎖骨釘”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騎。札羅還未著地,又是兩聲急響,眼見避無可避,窫窳突然橫斜過來,擋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羅左腳,把他牢牢釘在地上。札羅見這三箭的威勢,心中一涼:“難道羿之斯沒死?”
眾人驚叫聲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沖上前來,對準窫窳奮力一劈,硬生生把這妖獸的頭給砍了下來。那頭咕嚕嚕滾到地面,腔中竟不噴血。只見這窫窳一掙,竟又長出一個血淋淋的虎頭。有莘不破大喝一聲,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掙,又長出一個豬頭。周圍箭聲連響,把企圖上來救援的盜眾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奮起神威,砍下豬頭,那怪物用力一掙,又長出一個象頭。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還是你頭多!”窫窳長一個,他就砍一個,不多時竟砍了六個獸頭,除了第一個頭,其他每一個頭落地一滾,就變成一攤血水。那窫窳的皮膚也由紫變紅,由紅變黃,由黃變灰,整個身體漸漸萎縮。到了后來,喉腔開始滴血,這第七個頭也長得艱難異常。札羅嘆了一口氣,道:“不要勉強了,你去吧。”窫窳體內發出一聲悲鳴,這第七個頭終究沒有長出來,軀體一歪,轟然倒地,污血從脖子中激噴而出,連五臟六腑一同噴了出來,臭氣熏天,沖鼻欲嘔。
有莘不破轉向正掙扎著的札羅,一刀劃過,兩腿齊膝而斷,再一刀,左臂齊肩而斷。他在地上一個強盜的尸體邊抄起一根長矛,左手長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羅支起來,如同晃蕩一桿大旗;右手鬼刀狂掃,見人劈人頭,見馬劈馬頭,無人擋得他一回之數。身后有窮商隊的騎士涌出,向盜眾沖去。
“鬼!血鬼!有窮商隊的血鬼!”不知誰開始驚叫著。
由有莘不破身上發出來的死亡氣息讓他們恐懼,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離破碎的札羅更讓他們失去了戰意:“首領都已經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么好處?”
為惡一方的窫窳盜眾,終于全部潰散了。跑在后面的幾匹牛、幾只徼因(áoyin)[60]和彘已經逃進了樹林深處,驚飛一群飛鳥。過了很久,還能聽見鵸鵌(yiyu)鳥[61]像人一樣的大笑聲,笑聲在樹林上空響徹,令人毛骨悚然。
衛皓很擔心。
遠處又是火起,又是殺聲,一直到半夜也沒有回音。他派出了一小隊雜獸騎士,回報說有幾個人在子午谷放火,已經把人趕走。第二撥探子派出去以后就沒有回來,這更增加了衛皓的憂慮。但他無可奈何,除了守寨的這點人馬,他連有機的戰斗力量都沒有了。
“報!回來了!回來了!寨主回來了!”
衛皓大喜,登上寨門瞭望塔遠遠一望,隱隱見為首一騎虎頭象牙,不由大喜,開門迎接。雙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漸漸清晰,才發覺那“窫窳”竟是馬蹄馬身,馬上那人穿著札羅的袍甲,手挎沖皓的鬼王刀,鮮血滿面,卻笑嘻嘻地顧盼自如。
“有莘不破!”
衛皓大驚,慌忙要退,哪里來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機沖了進來。
見遠方又一股青煙沖天而起,老不死等無不歡呼雀躍。
“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臺侯他得手啦!”
江離奇道:“有莘臺侯?”
“當然!有莘臺侯!新的臺侯!”
“不錯,有莘臺侯,新的臺侯!”眾人一齊歡呼著。
江離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經建立了在有窮商隊的威望。
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窫窳寨大堂,盯著并排倒在地上殘廢的札羅和衛皓。盜眾大部分已經逃散。羿令符扼守寨門,四長老分別帶人搜繳余孽和財寶。
“公子!找到寶庫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幾百人的口糧有著落了!”趕緊讓蒼長老率人前去驗收。
“公子,又找到一個密室。但那門好緊,兄弟們一時弄不開。我們想用火燒又怕燒壞里面的東西。”
“沒用的家伙,看我的!”有莘不破罵道,調來旻長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隨前來報話的阿三到了那所謂的密室門前。門上懸一把玄鐵鎖,昊長老立在一旁,矮子龍正拿著一把刀在鋸。
有莘不破喝道:“走開。”劈出鬼王刀,鎖應聲落地,連石門也損了一角,那刀卻沒有任何異樣。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的寶貝,我看就這鬼王刀名列第一。”
昊長老道:“這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有三件寶物。這鬼王刀就是三寶之一,是原來三天子鄣山三寇鬼王所有。后來札羅合并三家盜賊,因念沖皓的擁立大功,賞了給他。”
有莘不破喜道:“這么說還有兩件和這刀相當的寶貝?找到沒?”
“還沒。”
有莘不破樂滋滋地:“那多半在這里了。”說著也不理會昊長老“小心機關”的高叫,排闥而入。門內并無機關,只有四間同樣用玄鐵鎖緊鎖著的小屋子。
打開第一間,只見數排石架子上擺滿了不起眼的東西。有窮商隊的人見多識廣,均知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貨。有莘不破掃了一眼,全無興趣。昊長老突然高叫一聲:“有窮之海!”撲了上去,把那個破碗抱在懷里,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別弄壞了,我們還要還給令符兄呢。”
“對!對!”昊長老喜道,當即脫下袍子,小心翼翼把有窮之海包了起來。
打開第二間,只見屋子里只有一輛木頭雕成的馬車,車上還盤繞著一些枯藤爛葉。有莘不破不禁皺眉道:“這破車子難道也是寶物?”昊長老道:“三寶之一有一輛七香車,或許是它。”
有莘不破笑道:“這堆破木頭也算寶貝?”
昊長老道:“或許有竅門,有窮之海現在看來也很不起眼啊。”
有莘不破點了點頭,道:“也是,這是木頭做的,江離多半知道怎么擺弄。一起拿回去吧。”
阿三插嘴道:“這車子比門寬大,我們怎么弄出去?也不知道他們當初怎么弄進來的。難道是拆了進來組裝?”
有莘不破不禁笑罵道:“拆車不如拆門,剛才是怕把屋里的寶物弄壞,現在盡管大膽地干!門太小就把門拆了,還不行就把墻拆了。拆墻會不會?”
阿三忙應道:“會!會!”
打開第三間,只見滿屋光華,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懸浮在半空,九顆龍眼大的珠子圍繞著大珠飛轉不息。昊長老道:“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子母懸珠’。”有莘不破道:“看起來蠻值錢的,收起來吧。”
到了第四間門前,昊長老道:“鬼王刀、七香車、子母珠,三寶都齊了。不知這里面又會是什么寶貝?”
有莘不破笑道:“進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鎖落,一腳把門踢開。一方床,一張幾,一點燭火,一陣清香。燭光隱隱,有莘不破覺得眼前一亮,甚至有點頭暈。
天啊!天下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
殺了他!
雒(luo)靈睜開眼睛。
“媽的!天下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一個年輕男子粗俗地說道。可她分明聽他在內心很有教養地輕嘆:“華容光潤,令我忘餐。”
一個月以前,雒靈一直生活在一個很陰暗的地方,那里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寒冬炎夏,甚至連陽光也不多見,一切都幽幽的,又靜靜的。從懂事開始,雒靈一直在那個幽幽的地方生活著,十幾年的生命,沒有多少歡樂,也沒有多少悲傷。
一個月前,雒靈的師父突然對雒靈說:“也該出去歷練歷練了。在有窮之南,祝融之北,有一個本門遺孑,是當年你師叔和壽華城主生下的孩子。這個孩子沒有學過本門心法,但兩年前山鬼經過三天子鄣山,發現他竟然無師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門,降服了從血宗逃出來的一頭靈獸。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另辟蹊徑,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門之范者,就把他帶回來;否則你把他就地處決吧。”
就地處決?就是殺了他吧。去年雒靈就見過刑鬼處決門人,那門人無聲無息地就不動了,然后尸體無緣無故地就不見了。那就是處決吧。
山鬼把雒靈帶到子午谷附近,這一帶其實頗為荒涼,但和幽谷比起來,這里的陽光何其燦爛,這里的生靈何其活潑。雒靈不懂,外面的世界這么美好,師父他們為什么要窩在那陰暗的地方。
雒靈的心法正練到閉口界,不能說話。她用心靈唱起了無聲的歌曲,方圓十里內的蝴蝶、鶯燕聽到她的呼喚,紛紛向她飛來。在陽光下,連它們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動物更有生氣。正當她十分歡快的時候,一陣囂塵紛嚷闖進了這和諧的舞臺,鳥兒驚散了,蝶兒嚇跑了。雒靈回過神來,幾個充滿淫穢肉欲的心靈之響在向她靠近,雒靈記得,去年那個被刑鬼處決的門人,就是因為發出了這種心靈之響。
她默然地看過去,幾條大漢一邊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邊跳下風馬爭先恐后地向她搶來。“處決他們吧。”雒靈心里想。那幾條大漢臉上現出極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腳步,在雒靈動念之后就驀地拔出佩刀,橫刀自刎。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十幾騎沖了過來,那種心聲不但充滿了警戒和憤怒,還飽含著殺意。師父教過,殺意,這是最可怕的心聲之一,對于這樣的人,一律處決。
風吹過,一十八條大漢一起橫死在一個青春少女的腳下。
遠處又奔近數百人,在距她十幾丈外停住,圍成一個半圓形。雒靈并不知道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窫窳盜眾,只知道他們的心聲嘈雜而難聽——只有那個排眾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聲剛硬中暗藏憂郁。
“啊,這是修煉過的心聲,可是那種波動控制得并不自然。難道就是他嗎?”
雒靈抬起頭望著這個男子,無聲地問:“你就是沼夷的兒子嗎?”
那男子一震,他分明聽見了這句沒有聲音的心語,他和窫窳溝通的時候就是這種方式,但人獸間的交流,遠遠不可能像眼前少女這樣流暢地運用心語。
“你是誰?”那男子嘗試著用心語問她,第一次和人這樣對話,他心里充滿了奇異的感覺。
雒靈沒有回答他,卻又問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兒子,是不是?”
“沼夷是誰?不知道。”
“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壽華城的城主。”
那男子一震,沼夷?難道是自己母親的名字?
“哦,看來你就是那個孩子。”
雒靈看著不遠處紛飛的蝴蝶,心中思量著:“他的心法十分粗糙,并沒什么師父說的‘超出本門之范者’,要不要處決他呢?處決他以后,師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會派人來接我回去?回到那個沒有陽光的地方……”
那男子旁邊一個老人看見這奇怪的女子猶豫不決,心想機不可失,打個暗號,幾個人從旁邊圍了過去,一張網向雒靈罩了下來。
在網中,雒靈出奇地沒有反抗,只是思量著那個是與否的問題。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這個年輕人,心聲十分好聽:寬廣、優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從來沒聽過這樣陽光的心聲。
“你是被札羅捉來的嗎?”雒靈沒有回答。她發現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這個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緒,如果想要進一步探索,那就要強行進入對方的思維了,但那樣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師父教過,遇到這樣的高手,在沒有致敵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輕易出手。可是這么好聽的心聲,她為什么要致他死命呢?
年輕人看到她不自覺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興,仿佛完全忘記身后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么名字?”
雒靈沒有回答。
“唉,你不會說話嗎?”雒靈仍沒有回答。年輕人身后一個老頭插口說:“公子,看來是個啞巴。”
年輕人搖搖頭說:“不會,不會,這么可愛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你只是不愿意說話而已,對不對?”
雒靈笑了。年輕人大喜,道:“這里悶得很。我們到外面去,好嗎?”說著伸出了他厚實的手。
日已過午,進攻窫窳寨的有窮商隊滿載而歸。勇士們唱起了歸程之歌。雒靈發現,這群人的心聲和他們的歌喉一樣,雄渾而剛勁。這樣的心聲,也是她在幽谷中從未聽過的。
為什么刑鬼他們要那么抑郁?為什么不能像這些人一樣,把心中的喜怒哀樂在太陽底下統統唱出來?雒靈心想。
雒靈不會騎馬,她緊緊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點擔心地坐在他背后。她把臉頰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靜靜地傾聽他的心聲。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聲卻讓雒靈感到十分舒服。
“喂,我雖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總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靈,好不好?我腦中突然出現這個名字。雒靈,雒靈,很好聽啊,我就這樣叫你吧。”
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心里冒出來的那個名字,就是雒靈用心語告訴他的。
“臺侯,有莘臺侯!”幾個人歡呼著從半圓的車陣迎了出來。雒靈發現蒼、昊、旻、上那幾個老頭聽到“有莘臺侯”幾個字的時候,心里很不舒服。而大多數人看到車陣,心聲中馬上跳動著溫馨的旋律。“他們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里才能有這樣的安全感。”雒靈的想法并沒有錯,對有窮的好男兒而,這個車陣的確是他們的家。
胯下風馬噠噠前進,走近車陣的大門。雒靈聞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氣味,然后才聽見一個奇妙的心聲。她忍不住探頭一望,一個年輕人坐在轅門上,陽光擁簇著他,微風輕拂著他,他的心聲中,有一種似曾相識又極其遙遠的感覺。這是多么美妙的心響啊,美妙得雒靈仿佛能夠聞到似的。然而不知為什么,雒靈也本能地生出一點莫名其妙的警戒情緒。
有莘不破道:“看!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江離道:“殺了多少人?”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里誰去數啊?”
“沒有俘虜?”
“兩個。”
“才兩個?”
“札羅和那個老頭子。”
“其他呢?”
“別老說這些無聊又掃興的事情好不好。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在札羅的老窩救出來的,她叫雒靈,呵呵,漂亮吧。”雒靈往有莘不破背后一縮,不知道為什么她不想讓江離看得太仔細。
江離淡淡道:“看來你正一步步實現你的遠大理想啊。有了財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
說話間,第二撥人馬走進轅門。雒靈感到一個澎湃暗藏的心聲漸漸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個同伴到了,剛才在窫窳寨,雒靈讓那雙銳利得有點可怕的眼神嚇了一跳。
羿令符馬近轅門,問江離道:“車陣一切安好?銀環老實嗎?”
江離點頭道:“沒發生什么事情。弟兄們傷亡嚴不嚴重?”
羿令符道:“還好。”轉頭對有莘不破道:“我守轅門,你歇去。”
有莘不破在馬鞍上蹦了幾下,道:“歇什么,我現在精神正旺呢!”他從昨日黃昏一直奮戰至今,本來十分疲憊,但身后貼著那個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覺得神清氣爽,一路來竟把疲倦驅趕得一干二凈。
羿令符道:“那好,你守轅門,我睡覺去。”說完揚鞭馳入轅門。
江離道:“我也要睡一覺去,這一夜好累。”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還有一件好東西呢。”說著手一揚,有人把一輛木頭車拉了過來。
江離眼前一亮:“七香車!”
“你也知道?”
江離點點頭。
“喜歡嗎?”
江離道:“我手無寸功,憑什么拿戰利品?”
有莘不破道:“怎么會是手無寸功呢?沒有你鎮守大本營,又搞出那些蠱惑札羅的幻聲幻象,我們哪能安心殺敵?札羅又哪會在流云峽的那一頭上當?”
江離道:“就算我有功勞,那也要論功行賞,不能私自授受。”
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實我和四老商量過了,他們也覺得這件寶物歸你最合適。”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唉,假的了。反正我待會和四老說一聲,沒人會反對的。”有莘不破道,“你怎么這樣別扭?明明喜歡的,卻推三阻四,不爽快!”
江離不語。
有莘不破又道:“話說回來,這輛什么七香車又沒人懂得其中竅門,在你手中是件寶貝,在別人手里卻只是一堆爛木頭,只適合拿來劈了當柴火燒。”
江離笑道:“這倒是真話。不過我還是不要。我睡覺去了。”
看著江離轉身離去,雒靈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說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這一點,她的心突然有一種異樣的不愉快。
“他到底怎么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著,全然忘記背后還有一個偎依著他的女孩。
太陽照著戰后酣睡的有窮勇士,也照著野貓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擔心有變,當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虜都就地處決;又怕麻煩,任由這些強盜暴尸曠野。后來在羿令符的堅持下,回程時才由第二撥人馬將尸體埋了。
但窫窳腐爛的身軀卻沒人愿意去碰,因為那惡臭誰也受不了,只是遠遠揚起一些沙土把它掩蓋。日已過午,沒有掩蓋實的爛肉堆中,鉆出一只老鼠大小的紫色怪獸。這只小怪獸嗅著札羅被曬干了的血跡,挖出札羅被砍下的斷臂,舔著咬著蹭著,嗚嗚哀叫著。野貓林的生靈聽到這哀叫,無不驚悚。
小窫窳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只要下一場大雨,這個地方所有死亡氣息都會被沖洗得干干凈凈,風播下種子以后,新的生命會吸食舊的死亡而迅速成長。
一切將重新開始。
“少主!再這樣下去,那個有莘不破真會成為新的臺首——他連連大勝,又將搶來的財物大肆分賞,他正在收買人心。”四處無人,但蒼長老仍壓低了聲音,只是激動的情緒卻無論如何掩蓋不了。
“他行賞不均?”羿令符隨性地倚著一個車輪,他剛剛睡醒,只見月上梢頭,整個下午一直興奮的銀環蛇卻睡著了,靜靜地把頭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沒有。他讓老二統計財物,所有財物三成賞眾,七成歸公。老三老四論功行賞,我做監督,這樣安排,眾人心里也服。”
“他貪沒財物了?”
蒼長老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他并沒有插手分配財寶,只是主張窫窳寨三寶少主、江離公子和他各得其一,有窮之海仍歸少主,這個,倒還公平。”
“兄弟們不喜歡他?”
“這……唉,我們從來沒像今日這樣得這么多財物,孩兒們都歡喜得很,連幾個老家伙也……唉……”
“既然這樣,他做臺首有什么不好?”
蒼長老憤然道:“但有窮商隊的臺首向來是羿家啊!不但商隊,舉國都知道。就是國主來了,也奪不了您這個位子。”
羿令符看著沉睡的銀環蛇,痛心道:“母親的仇,我沒法報;妻子的仇,我沒法報;父親的仇,我更沒法報。像我這樣無能又不孝的男人,怎么能做商隊的領袖?”
蒼長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經過去,我相信她們在天之靈一定會安息的。至于臺侯的仇,窫窳寨已經被我們端了,元兇已被擒住,我們已經無愧于臺侯的英靈。”
“元兇?”羿令符苦笑道,“如果真是窫窳寨下的手,父親臨走前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蒼長老嚇了一跳,道:“難道兇手另有其人?”
羿令符道:“你不要胡亂猜測,父親說過,這個世界上能殺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經去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蒼長老呆了半晌,羿令符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隊,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這個商隊也羈絆不住他。你們以后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會虧待你們的。”
蒼長老急了,道:“我們對他沒辦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兒們都會跟著你的。”
羿令符反問道:“我為什么要反對他?這除了讓我加上一個所謂有窮臺首的空銜,對我又有什么好處?”
蒼長老一愕。羿令符又道:“我愿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隊的臺首,并不僅僅因為父親臨終前的囑托,實際上,是因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這個男人會把我們帶到什么樣的地方去。年年來回走動,規矩行商,都走了幾十年了,對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難道你不想換換口味?”
蒼長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過完剩下的這點年頭。”
“但我卻想讓這個商隊更加精彩,讓這些男兒們走得更遠、飛得更高,把這短短的生活過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殺人的樣子。我簡直不想再看。雖然他殺的是強盜,是仇人,但那種嗜血的恐怖仍讓我每次想起都膽戰心驚。更讓我擔心的是,孩兒們,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們都已經被他感染了。我們現在不像一個商隊,我們像一伙強盜。”
羿令符默然,良久才說:“但他對自己人總算不錯,對嗎?”
“但是這樣的人……”
羿令符截口道:“好了。總而之,我支持有莘不破。如果有一天我改變了主意,我會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告訴他,告訴你,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的意思。”
蒼長老知道這位少主話已說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剛毅和果斷卻并沒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夠堅強,萬一有一天有莘不破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夠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地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個下午的商隊正開始他們的狂歡,為他們的勝利,為他們的財富,為他們的尊嚴,為他們的明天。
蒼長老被幾個年輕人發現了,眾人擁簇著他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練地笑著,卻發現偎依在有莘不破懷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個冷戰:這個女人來歷不明,危險,危險。
銀環蛇醒了。
它喝了兩碗酒就醉了,在眾人的圍簇中半瘋半癲地跳起舞來。對于這條大毒蛇,眾人本來十分懼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后,都消除了戒備之心,無不大笑起來。羿令符混跡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著它,他知道,它已經不是她了。
“醉了嗎?”不知什么時候,江離站在羿令符的背后。
“沒有。”
江離不再說什么,走開十幾步。羿令符站起來,跟了過去。在這個酒氣彌漫的夜晚,沒有人注意他們。
“戰況怎么樣?”
“很順利。”
“順利?”
“有莘出手夠狠,光是那份狠勁就把對方嚇跑了,氣勢一邊倒,我們贏得很順利,損失很小。”
“俘虜呢?”
羿令符黯然道:“全殺了。”
江離怔了怔,顫聲道:“全殺了?”
羿令符道:“全殺了。”
“誰下的令?”
“他,或者說我們。因為我最終沒有反對。”
“為什么?”
“我們人少,時在黑夜,身在客地,留著一大群心懷叵測的強盜,隨時隨地會變生不測,所以我覺得他做得并沒錯。”
江離看了他半晌,道:“你沒有反對,是因為你的仇。”
“仇?”
“你父親的仇。”
羿令符仰望夜空,慢慢道:“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這些事情我卻不想知道。我父親生前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江離沉默了一會,眼前這個男人雖然情感豐富,但精明并不在乃父之下。他頓了一下,道:“既然不是因為仇恨,那有莘不破的做法,你是完全贊同的了?”
羿令符沉思了一會,道:“他的有些手段我不喜歡,但也不反對。這是一個亂世,他的手段很有效。”
“有效?但我受不了!殘暴是會累積的,殺人是會上癮的!”
羿令符默然。
江離道:“他太任性了,任性得不把別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年紀。現在就這樣暴戾,如果成了氣候,誰制得住他?”
羿令符道:“他也并不是完全沒有愛心,至少在壽華城曾支持你,要求葛闐開城救助平民。”
江離冷笑道:“我當時也這樣以為,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他幫助的人是我,不是那些平頭百姓!”
羿令符道:“既然他肯為你而救人,就能為你而不殺人。”
江離冷冷道:“我不是為他存在。”他望著遠天道:“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現在和你們在一起,并不代表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是嗎?反正只要他不逾越我的底線,他留在商隊一天,我就會在他身邊幫他一天。如果他要走,我也不會挽留。這就是我的意思。”
突然,遠處爆發出一陣喝彩,那是無數狂醉男人的齊聲高叫。
“殺了他,殺了他!”
“為臺侯報仇!”
“為弟兄們報仇!”
兩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架了起來,兩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江離和羿令符一驚,一起掠了過去。醉瞇瞇的有莘不破手一揚,刀落頭斷。衛皓的頭滾到羿令符腳下,死前猶帶不忿;再一揚,遭受一夜殘疼的札羅的頭滾到江離腳下,一臉憂郁。
衛皓是個不合格的強盜,他整天夢想著逝去的時光。札羅表面上是一個合格的強盜,他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活法活著,又以符合強盜身份的死法死掉。但他那偶爾出現的憂郁仿佛在不斷地提醒別人:其實他并不喜歡做強盜。
有莘不破擁著雒靈飄飄然走向“松抱”。有這個女人在他身邊他感覺超爽,雖然她一句話也不說,但那笑眸甜如蜜,醇如酒。有莘不破潛伏在心里的那些原始的沖動全被她激發了出來,甚至連周圍的人也被這種痛快所感染。痛快地殺人,痛快地喝酒!從出生到現在,他從沒這么痛快過。沒有祖父的拘束,沒有師父的訓導,只有互相欣賞的朋友、艷光四射的女人、忠心耿耿的屬下和邪惡厲害的敵人。男人,就應該這樣活著!
有莘不破醉醺醺地擁著雒靈,走進“松抱”。
江離喃喃道:“他入魔了,他入魔了……”
云朵上的人
有莘不破赤裸地躺著。
雒靈赤裸地伏在他身上。這個男人是一塊很適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聲和肉體都能為自己帶來無窮的快感。
江離走進大車“松抱”的時候,眼中見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畫面:兩個赤條條的年輕人肉體相疊;鼻子聞到的是各種氣味交織而成的污臭:男人下體噴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發的香臭,酣飲無度以后殘留的酒臭,劇烈大動以后渾身的汗臭……
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作為朋友,他本來不應該這么不識情趣地闖進來。不過,此時此刻,他并不是來看他的朋友這么簡單。
有莘不破睡得像個孩子。
江離喃喃自語:“為什么羿之斯要把商隊交給你?”他回憶著羿之斯臨終前的狀況:有莘不破跳起來說什么“你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與你的身份有很大干系嗎?”對于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離原來并沒有了解的興趣,但現在卻突然很想知道,因為這會影響他的決定。
“殺氣!”雒靈心中警戒著,馬上發現眼前這個有莘不破很重視的人心聲波動十分厲害。和面對有莘不破、羿令符時一樣,她本來無法捕捉到江離心靈深處的思緒,但現在江離這種不穩定的狀態,卻是致他死命的好機會。不過她還是沒有出手,是因為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因為考慮到有莘不破的想法?
“有莘不破!起來!”江離叫道。
有莘不破睡得像頭豬。
“有莘不破,再不起來,我殺了你!”
有莘不破仍睡得像個死人。
雒靈也謹慎地用心語呼喚著,力圖不給江離發現:“快起來,有危險。”眼見有莘不破還是沒有動靜,正想用“心語呼名”之法,卻聽一聲很柔和的心語先她而呼喚了出來:“有莘不破,醒來!”雒靈微微一驚。心語雖號稱是心宗的獨門密技,但上達之士,一法通,萬法通,原也不奇,可江離小小年紀,竟然也能旁通諸家心法!
江離剛才的喚魂之術,本來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會有反應的。“難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
江離沉吟半晌,閉上了眼睛。
“多安寧、多深邃的心聲啊。竟沒有一點人間的雜念。”雒靈心中贊嘆著,“這心聲沒有殺氣,我們暫時不會有危險。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雒靈暗用瞳透之術——瞳術并非心宗所長,但雒靈也已達到旁通諸門的境界——眼皮不啟,偷偷看了江離一眼,只見江離的雙眼,竟似變成兩個深不可測的空間。“天眼!”雒靈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術。
江離睜開天眼,觀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間,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間含河洛之韻,雖未成形,但大富大貴之相已顯露無遺。江離不由喃喃道:“看來他不是一國儲君,就是一方貴胄。或者是一個大族的最后遺民。”
江離閉眼運息,睜開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氣色:肺吐虎息,心動雀火,肝盤龍脈,脾土穩,腎水靜——奇經流先天真氣,八脈藏三象之元。江離吃了一驚:“這是絕頂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學來?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難道是洞天派?”
江離收了慧眼,睜開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積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訓誨,是非之心未固,好動之性天然,血氣之剛常轉斗殺之暴。江離猶豫著:“善惡之際,也就五五之數。”
江離收了法眼,頗感疲憊,運氤氳紫氣盤旋了一個小周天,精神稍振,閉眼,收鼻,耳垂上貼,舌頭上抵,斷了六感,塞了七竅。
江離斷絕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頭、恍若冬眠狀態的小九尾靈狐突然睜開眼睛,骨碌碌地環視周圍環境。三十六彈指后,江離的額前逐漸凝成一股青色的氣團,空間開始扭曲,青氣慢慢顯出龍的形狀。
雒靈感覺有異,再以瞳透之術偷看,不由一凜:“原來是太一宗!怪不得這樣了得。他年紀這么小,怎么就能召喚青龍?不過看來這青龍還不是實體形態。”青龍的五官漸漸成形,身體約小指大小。雒靈收了瞳透之術,抑住體內躍躍欲試的氣息,整個人進入“平凡”狀態。小九尾靈狐眼見青龍成形,也把眼睛閉上,仿佛從來就沒有醒過。
江離慢慢睜開雙眼,眼神空靈,不沾半點人間煙火。那氣體狀態的青龍驚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喚出來了!還開了神眼!”
江離道:“有個人我怕看不準,所以只得請你幫忙。”
青龍道:“江離,我雖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啊。當年你師兄若木遇到有莘羖(gu)之后,有一段時間對一些事情很猶豫,你現在和他當時一樣,有游離太一正道的危險。”
江離聽到“有莘羖”三個字,心中一動,問道:“有莘羖?他是誰?和師兄什么關系?”
“他是有莘國[62]的罪人,也是你師父的一個好朋友。他和你師兄的事,我不好多說,以后你問你師父吧。”
“他有兒孫和后輩嗎?”
“應該沒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經死盡死絕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測看這兩個孩子的運色嗎?廢話待會再說,你的神眼維持不了多久的。”
青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自江離的左眼游了進去。江離運神眼,測看有莘不破的運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龍游了出來,江離眼中那種空靈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離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運勢。”
青龍道:“但我看他卻十分危險: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徘徊于善惡之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運色中卻有天子九五之征,這樣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惡念占據上風,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險起見,殺了他吧。”
江離嚇了一跳,躊躇道:“殺他?他都還沒犯下該殺的罪行呢。”
“大夏目前大有低落之勢,有這樣的人存在,以后……只怕想殺也未必殺得了他。”
“那也不能這么武斷,我看不清楚,師父一定可以,找到師父,由他老人家決定吧。”
“我怕你還沒有見到你師父,先遇見阿衡。如果阿衡護著他,那就算你師父來了也勝負難知。”
“阿衡?”
“我在他身上聞到了阿衡的氣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這小子這么危險,怎么還會收他!”
“阿衡到底是誰?”
青龍沉吟了一會,才道:“是你師父的師兄。”
江離訝異道:“我師父的師兄?那就是我的師伯了?怎么從來沒聽師父說過?”
青龍嘆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維窮究太一宗的極限,卻放棄進入天外天,甚至質疑太一宗一脈數百年來被奉為天下正宗的生命觀。當年他和你太師父一場爭辯,互不相干,從此破門而出,不知所蹤。”
江離道:“他入魔了嗎?”
青龍又思量了很久,才說:“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這么清明的心境。他只是希望人類的未來走向另一條道路。”
江離問道:“這么說師伯并非邪道?”
青龍道:“他和你師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離又問道:“師伯能用神眼吧?”
青龍笑道:“他早已達到馭六氣以游無窮的境界,六感通靈,了然無礙。”
江離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師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不破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龍逼視著他,問道:“你到底是因為相信阿衡,還是因為相信這小子?”
江離脫口道:“有區別嗎?”
青龍道:“當然,如果你是因為這小子而止殺念,那說明你心中已有了牽掛。你應該知道,無論什么樣的友誼與情感,對你來說都會是一種障礙。你要進入天外天,必須把這些羈絆你的東西堅決割舍。”
江離默默不語,青龍說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問題。
青龍嘆道:“你師父已經失去了一個徒弟,阿衡雖然和我交情不錯,但我不想見你師父再失去一個徒弟。再說我怎么看都覺得這小子太過危險。既然你搖擺不定,我來幫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閃耀,一陣水木清香把滿車的穢臭驅散得干干凈凈。
雒靈猶豫著:“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龍嗎?我沒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緊,“我為什么要為他冒險?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見面前一條又細又長的青色長龍猙獰著向自己慢慢逼近,以為是幻覺:“哈!又喝大了。”一轉頭,見到了江離,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離愣了愣,心念一動。
雒靈暗中舒了一口氣,青龍卻是一聲嘆息,收起了光芒與清香。
“小江離啊,你會后悔的。”
“也許吧,不過我已經決定了,不管是因為他罪不當誅,還是因為我不想殺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離道,“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在哪?我們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龍出了一會兒的神,仿佛感應到很奇怪的事情,回過神來,對江離說:“你該和他重聚時,自會見到他。”
“什么意思?”江離問道,卻見一陣空間扭曲,青龍散化成一團青氣,慢慢消失了。
江離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轉頭出車。
雒靈緩緩睜開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運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養、善惡之性、未來運程。這一輪神通完畢,只覺心神俱疲。“這個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準。
夢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過他結實的手臂,攬住雒靈綢緞般的身體,挪了挪身子。雒靈被他擁得緊緊的,只覺一陣睡意涌了上來:“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在有莘不破酣暢的心聲中甜甜睡去。
有窮商隊在外的時候,從來沒像今晚這樣,所有人都醉了——連最老重持成的蒼長老也醉了,連剛剛融入這個大家庭的銀環蛇也醉了。
羿令符呢?他也醉了嗎?年輕人倚著車陣的轅門,似乎睡得很香。
江離一腳還沒跨出轅門,羿令符忽然道:“有莘不破呢?”
“攬著那女人睡覺呢。”
“醒過來了?”
“沒有,睡得像頭豬。”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師父去。”
“有莘不破醒來問起,我怎么說?”
“就說我找師父去了。”
“他如果問起你往哪個方向去了呢?”
“連我都不知道,他問了你也沒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辦?”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離看了看天上盤旋著的龍爪禿鷹,道:“它太累了,你還是讓它歇歇吧。”
有莘不破敲著腦袋醒了過來。
他從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變成了一個任性的商隊首領,時間還不長,還不很習慣這種狂飲爛醉。
他緩緩放開懷中的雒靈,拉過一張毯子輕輕蓋上,唯恐驚醒了她的好夢,然后才靜靜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開車門。
夜很靜,太陽還沒出來,風有點冷。
酒勁過了,情欲也發泄完了,天還沒亮,自己卻已經睡不著了。男人在這種時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會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江離,但卻不想去擾他的夢,于是向轅門走去——遠遠地他已經看到羿令符的影子。
“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