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不破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量從腳下傳了上來,入于足太陰脾經,當下依著季丹洛明所教的法門,牽引這股氣息,循足而上,轉手太陽小腸經,把一股柔力化做一道剛勁,揮刀劈出,“精金之芒”到處,枝葉散落,樹干折毀。青銅蝴蝶向前一沖,進入一個洪水滔滔的黑潮境界。
身陷太行山圍成的湖
“幻之水獄”出奇的平靜。這里沒有火獄的烈火,更沒有樹獄的巨木毒刺,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平靜得讓有莘不破和桑谷雋有些擔心。
“嗞嗞嗞……”
有莘不破說:“蠶老大,別老說聽不懂的話行不行?”
“嗞嗞嗞……”
“蠶祖剛才說,這里有人進來過,把這個‘幻之水獄’破壞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沒遇到什么事情,不必擔心。”
“有人進來過?”有莘不破沉吟著說,“那還能有誰,肯定就是江離啦。嘿,這小子真牛!我們兩個闖過兩個幻獄,就已經搞得遍體鱗傷……”
桑谷雋插口道:“只是你遍體鱗傷,別扯上我!”
“好好,是我自己遍體鱗傷行了不!總之他一個人破了兩個獄,這不是把我們的風頭都壓下去了嗎?白虎老大,你得反省反省。”
白虎奇道:“關我什么事?”
“還不關你事?”有莘不破說,“大家的屬性都被克制住,你看人家青龍脫離了‘幻之金獄’以后還有力氣把這水獄也破了,老大你闖過火墻就奄奄一息了,這不是讓人家壓你一頭了嗎?”
白虎怒道:“你還好意思說!不懂得五行生化之術也就算了,連我的力量和特長也不懂發揮,以金斬火,以己之短碰敵之長!把大家弄成這個樣子,居然還有臉來怪我!”
有莘不破臉上一熱,又聽青銅幻蝶“嗞嗞嗞……”,雖然不知它在說什么,但看桑谷雋那嘲弄的神色,多半也是說了對自己不利的話。
這兩大始祖幻獸和兩個年輕人在水獄唧唧喳喳地胡扯著,一點不像被困在絕境的樣子。
雒靈站了起來,看來精神已經恢復。羿令符指著九尾布下的妖氣幻境說:“里面還沒什么動靜,看來雙方多半處于膠著狀態。”
雒靈卻向若木看了過去,臉上深有憂色。羿令符順著她的眼光一看,不禁嚇了一跳:若木的頭發又恢復原先烏黑亮澤的顏色,連精神狀態似乎也都已經恢復正常。羿令符卻知道若木受了這么重的傷,就算能夠挽回性命,也不可能恢復得這么快,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幻之水獄”部分被破壞了,空間狀態顯得很不穩定:一會兒幻化成南海,一會兒幻化成洞庭。突然又一變,青銅蝴蝶身下出現一條奔騰的大河。
“嗞嗞嗞……”
桑谷雋不等有莘不破問起,直接翻譯給他聽:“蠶祖說這是真實情況在水獄之境的反射,這條河多半就是大江[16]了。現在我們逆流而上,順著青龍殘留下來的氣息,應該就可以找到水土交會的兩獄邊緣。嘿,這次不用你動刀了,看我的……”還沒說完,他突然呆呆地不說話了,眼睛盯著前方,不知是呆了、癡了,還是醉了。
“干嗎?”有莘不破向前望去,不禁眉毛跳動,吹了聲口哨:世上竟還有這么酷的少女。
這少女跪坐在一片長長的芭蕉葉上,如風如電,迎面飛來:褐衣、短發,臉上的線條就像雕刻出來的一般,眼神鋒利如刀,雙唇緊閉——那是長年不茍笑的人才能累積起來的冷酷!江離是個男孩子,但江離還不如這個女孩子來得陽剛;長得還算英俊的血晨自以為很酷,但他若站在這個女孩子面前簡直就是在裝模作樣;雒靈的神色也有些冷,但她就像初春的井水,在冰冷中蘊藏著溫柔,但這女孩子卻像一柄萬古玄冰雕刻成的冰刀,在陽光中盡顯剛直而銳利,偏偏又絢麗無比。
這次不用白虎和天蠶提醒,有莘不破也知道那只是一個幻象。但看桑谷雋時,他卻顯得萬分緊張:這個迎面而來的女孩越飛越近,他的神經也越繃越緊。來往的雙方都在江心的上空飛行,眼見就要撞上,白虎、天蠶和有莘不破都知道這個幻影會從他們的身體穿過去,但桑谷雋卻完全沒有這種意識。就在雙方交叉而過的一剎那,桑谷雋奮起勇氣想擁抱她,但終于不敢,側了身避開讓行,低下頭喘息著。
“喂,你沒事吧?”有莘不破撞了一下桑谷雋,他才回過神來,“喜歡她?”
桑谷雋怒道:“你閉嘴!”
“對不起,對不起,”有莘不破笑道,“別生氣嘛。不過以后遇見她真人的時候,可別像剛才那樣。要追人家就得鼓起勇氣上!”
桑谷雋喃喃道:“真人……真人……”
突然一陣巨響,眼前凸現一座攔路的大山,山上積雪皚皚。驀地山崩雪化,洪水從天而下。有莘不破大吃一驚,打了桑谷雋一拳:“先搞定眼前事,那少女飛不了!”
桑谷雋回過神來,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還有無限繾綣之意,全不把這從天而降、聲若轟雷的九天洪水放在眼內。
洪水未到,數十點水帶著銀河倒掛的威勢,打得兩人臉上生疼——這九天飛流并非幻影。眼見瀑流壓頂,桑谷雋手一舉,青銅蝴蝶一個弧形向那高山山腳射去。萬丈瀑流一個轉折,尾隨追來。
“地聳山出,水來土湮。”
九十九脈太行山[17]聳了起來,把洪流擋住,圍成一個高原湖。
有莘不破看得咬牙結舌:“和你打了幾次架了,從不知道你原來這么厲害。”
“這是在九尾的幻境里,主要是得懂牽引這個幻境的契機,加上蠶祖的天外力量。要在現實世界里,我哪可能這么厲害!啊,到了——”
山頂積雪化盡,顯出一道裂痕來,青銅蝴蝶雙翼翩翩,穿了過去,突然都覺身子一重,直掉下去。先是白虎與天蠶的靈力分離,跟著是白虎和有莘不破、天蠶與桑谷雋分別離開。在墜落的過程中,青銅蝴蝶蛻化成天蠶,跟著化做一張絲綢,輕輕披在桑谷雋身上,桑谷雋落到地面,如入水面,沉了下去。白虎縮成普通老虎大小,四腳如石穩穩落地;有莘不破卻結結實實地跌了個七葷八素。
羿令符和雒靈都察覺到涂山氏布下的幻境出現不穩定的波動,知道幻境中雙方的對決就要爆發了。
但同時,若木的情況也讓他們越來越擔心。
有莘不破強撐著爬起來,身體好像重了好幾倍。“這個‘幻之土獄’是什么鬼地方啊?身子怎么這么重?難道是我傷得太重了?啊,這是……桑谷雋,快出來,你沒那么容易就死掉吧!”
“你不死我怎么會死。”桑谷雋慢慢地從地底浮出,才一上來就大吃一驚:這個‘幻之土獄’既沒有任何異樣的東西,也似乎沒有什么要命的機關,但卻擠滿了形形色色不下數十個人。再一看,這些人個個都認識:桑鏖望、桑季、有莘羖……連姐姐也在!桑谷雋幾乎就要撲上去,但終于忍住了,因為他知道這是“心鏡土偶陣”。
“這是怎么回事啊?”有莘不破說,“好像我們認識的人全都在這里,但明顯又不是真人。”
“是土偶。”桑谷雋說,“這些土偶本來還帶有蠱惑人心的妖力,但似乎也給人破掉了。”那個人,多半就是江離。但饒是如此,這些土偶的真實程度仍讓兩人驚心動魄。如果這個陣勢能完全發揮它的威力,那會是怎么樣的局面?
桑谷雋新喪姐姐,看見桑谷秀的模樣,看見一家人團聚在那里的情景,不禁眼眶微濕,突然啪的一聲,“桑谷秀”粉身碎骨,發出一聲令人憐惜的呻吟,隨即化做一堆糞土——原來是因為有莘不破揮起了他的鬼王刀。
桑谷雋怒道:“你干什么!”
“你明知道這些土偶上有幻術,居然還一頭栽進去!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對著這土偶哭!”
“那是我姐姐!”
“你姐姐?”有莘不破指著那一堆糞土冷笑。
“就算只是姐姐的肖像,”桑谷雋說,“我也出不了手。”
“那就我來代勞吧。”在劈開木獄邊緣后,天蠶注入他體內的靈力還有些許殘余,他自行牽引著周流全身,這時已經恢復了少許力量,只是在這土獄里面人比平常重了好幾倍,行動很是不便。但有莘不破憑著一股銳氣,揮刀七橫八縱,片刻就把這個心境土偶陣毀得七零八落。這土偶陣雖然沒什么攻擊力,但每個土偶中招以后,都會顯出和真人極其相稱的表情和聲音,簡直和在現實世界親手殺死他們沒什么區別。
桑谷雋光是在旁邊聽著這些假人臨死前的各種呻吟,就已經難以忍受,偷眼一看,有莘不破居然一臉的沉靜。
“你究竟是不是人啊!”
“哼!幾個土偶而已,居然弄得你這么緊張。雖說這是土獄,你在這里如魚得水,但要是你一個人來這里,只怕……嘿嘿嘿!”
“你自己也不見得比我強很多!”桑谷雋冷笑道,“要不然現在剩下的那幾個土偶,怎么剛好是你最下不了手的人啊。”
有莘不破冷冷道:“誰說的!”一刀向“羿令符”砍去,“羿令符”脖子中刀,臉上神色在一彈指間變得極其復雜,卻不說話,嘆息一聲倒下去了。這模樣看得連有莘不破也不禁手一抖,停了下來。
桑谷雋冷笑道:“怎么樣?”
有莘不破忙深深吸一口氣,大步跨出,最后的兩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一個女孩子坐在地上,她有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和一頭飄逸的頭發,似乎很無助,又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全不在乎——這不正是第一次遇見雒靈時她抬頭看見自己那一刻的寫照。“雒靈”的腳下不遠,一個被挖開了一半的雪堆里,一個年輕人安靜地躺著,像一個沉睡的小王子,像一個入定的小神仙,神色平靜得讓人幾乎不忍去打擾他,體態又似乎脆弱得讓任何見到他的人不舍得再拋下他——那正是自己見到江離的第一刻。
“動手啊!”桑谷雋冷笑道,“不舍得嗎?”
“一個土偶,有什么舍不得的!”有莘不破眼睛一閉,對著“雒靈”就是一拳。“你……你好!”聲音很不自然,就像一個太久沒有說話的人突然開口。有莘不破嚇了一跳,睜開眼來,只見“雒靈”一臉凄然的笑,眼神中并沒有對自己的怨恨,只是充滿了對難以把控的命運的無奈回應。“雒靈”這“臨死”的情景只是一瞬,但在有莘不破眼里竟然如同十年般久遠。
“我忘了告訴你,”桑谷雋幸災樂禍地說,“有一個遙遠的傳說,說這‘心鏡土偶陣’里化身臨死前的情況,有一部分會是對本人未來的預告哦。”
有莘不破怒道:“你信口開河!”揮刀就要向“江離”砍去,這一刀竟然在半空停頓了三次。
桑谷雋還想說什么,白虎突然說:“奇怪,怎么有兩個江離?小子,且慢動手!”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氣,和桑谷雋順著白虎所說的方向看去,約數里外的地方有一片粼粼水光。走近前來,水光中細長的青龍盤旋而上,尾接池水,角抵蒼穹,一個影子飄浮在他的盤繞之中,正是江離。
“奇怪,”桑谷雋道,“土獄怎么會有這樣一片池水呢?”
“喂,江離!”有莘不破向那個影子呼叫道,“我們來啦!”
“別叫了,那不是本人,只是他留下來的影子罷了。”桑谷雋突然叫道,“對了,你們看池底!”
水池映出有莘不破、披著蠶絲的桑谷雋和白虎,卻沒有青龍和江離的影子。
看見有莘不破不明白,桑谷雋解釋說:“江離故意在這里辟開一個水池,用‘固影成形術’把他和青龍的影子留住,又用‘水中撈月’之法把影子提煉出來,看來是想給我們留下一些提示。”
“什么提示?”有莘不破說。桑谷雋還在沉思,天蠶已“嗞嗞”起來了。
“嗯,蠶祖說這個五行地獄還只是表象,我們如果把這個五行地獄毀了,只會跌入作為九尾幻境內核的四象爐里面。”
“什么?”白虎大叫一聲,“四象爐?你沒搞錯吧?”最后一句話卻是問天蠶的。天蠶嗞了一聲,白虎臉色轉歸沉重。在火獄的時候,即使面對可以把精金熔化掉的烈火,有莘不破也未看見白虎有這么嚴肅的神態,忙問道:“老大,這四象爐很厲害嗎?”
“很厲害嗎?”白虎哈了一聲,說,“本來這什么五行地獄雖然有些麻煩,但對我來說,最多是把我困住一段時間,但這四象爐——這臭狐貍真毒!”
“嗞嗞嗞……”
桑谷雋說:“這四象爐是以太陰、太陽、少陰、少陽四象之氣,鍛煉萬物,歸于一清。”
“什么叫做‘鍛煉萬物,歸于一清’?”
“淺白一點說,就是任何東西,人也好,神也好,進了四象爐里,都會被煉成一股清氣。”
看看白虎鄭重的神色,有莘不破知道這個說法并沒有夸張:“那狐貍這么厲害,豈不是天下無敵了?”接著他想起一事,急道:“江離哪兒去了?不會被那四象爐給煉化了吧?”
“嗞嗞嗞……”
“嗯,”桑谷雋邊聽邊說,“只有與天齊位者,才能達到這視萬物為一的境界,才能布成一個完整的四象爐。涂山氏還心存怨念與執念,顯然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因此我們還有機會。”
“所以我們就要找出它的破綻?”
“對。”桑谷雋說,“九尾是純陰之體,因此必以太陰為根基,陰極反陽,乃生少陽,陽剛漸長,乃臻于太陽境界,老陽生少陰,少陰臻太陰,便成循環不可破之完局。但蠶祖猜想,天地尚不能完全,這九尾的幻境一定有一節是偽境。只要我們找到這偽境,斷了這一環,破壞了四象循流、生生不息的平衡,這‘四象五行幻象’就破了。”
白虎道:“青龍顯然是進入其中一象去了。但它顯然沒有押對寶!否則這幻境早就破了。不過它應該也還沒有掛掉,否則這池上的幻影也會隨本人的消滅而煙消云散。”
桑谷雋說:“四象有四境,但我們只有三組人馬,如果再來一個幫手就好了!可惜他們卻被擋在外面,不知道這里的情況。”
白虎說:“不!我們有三組人就夠了!太陰是九尾力量之源,不可能是偽境。”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還等什么?我們分頭出發吧。”
桑谷雋上下打量著他:“你還有足夠的力氣?”
有莘不破笑道:“砍死幾個人都沒問題。”
白虎搖頭說:“不可能,雖然是偽境,但要破壞它仍需要很充足的力量,你現在的這點力氣,一進去不多久就會被化掉。就算能撐一會兒,也萬萬沒有足夠的力量破壞這個偽境!”
桑谷雋苦笑道:“所以我們還是得押寶。”
白虎看了看青龍和江離留下來的影子,盤算道:“子轉丑,丑轉寅……午未將交……他們是進了太陽境界!嗯,九尾以太陰為根,太陽最弱,如果是我,也很可能會押這一寶。可惜他們錯了。剩下的就只有少陽、少陰兩境界了。”
有莘不破對白虎說:“老大,我們先出發怎么樣?”
桑谷雋奇道:“你們?”
有莘不破說:“如果是你們先走,一旦押錯了寶,我們就全完了。但如果是我們先走……老大,我們進了那叫什么什么的境界后,能不能給他們傳遞個信息什么的?”
白虎說:“如果進了真境,那就什么辦法都沒有了,要不然青龍他們也不必費事留下這個池影。但如果進了偽境,雖然你我現在殘存的力量不足以摧毀它,但如果……嘿!如果奮死一擊,還是能讓整個空間產生震動!”
“那就好。”有莘不破說,“那我們先進去。”
“那不行!”桑谷雋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要趁機表現你的勇敢來反證我的怯懦嗎?”
“不是勇敢,是沒辦法。”有莘不破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桑谷雋想了想,說:“再想想。”
“想?”有莘不破揮了揮刀,“江離進入太陽境界多半很久了,我怕他支持不住。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別這么啰唆!”轉頭向白虎說:“老大,能不能騎你身上?”
“上來吧。”白虎微笑道,“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我看你還覺得挺順眼。”
桑谷雋還想說什么,有莘不破卻不理他:“老大,我們到哪個境界去?”
白虎沉吟道:“老陰生少陽,其勢方雄;少陽屬陰,其性利九尾不利你我——不論真偽都難以抵擋。還是去少陰境吧,少陰屬陽,為太陽至極而始生陰,雖然有卷入太陰境界的危險,但我們應該可以支持得久一些。”
“怎么進去?”
“凝神,慧聚刀芒,往辛、酉砍一刀。”
“好。”有莘不破回頭對桑谷雋說,“別那樣一副死相!你要是能夠及時破陣,我還未必就死!我的師父告訴我,我的福氣大著呢!”
“好吧!”桑谷雋振作精神,“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外面見!”
“哈哈!這才是男人嘛!”有莘不破舉刀一揮,白虎縱身一躍,跳進那生死不明的命運之懷。
亡靈歸去
雒靈心中一動,羿令符眼皮一跳。
“快了!”兩個人同時想。
“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卻叫不出來。這是什么地方啊!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光明黑暗,甚至連自己也沒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點堅持著不肯散去的意志。
一陣陣的迷茫,一陣陣的恍惚,這是少陰真境呢?還是偽境?如果是偽境,自己如何奮力一擊啊?有莘不破發現自己不是沒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發力,仿佛整個人只剩下一縷幽幽蕩蕩的靈魂,這情形比在蠱雕的肚子里時還要糟糕。
他的記憶開始回流,回到剛才殺死“雒靈”的那一刻,回到初見雒靈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離從雪里挖出來的那一刻。然后,連江離也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
“不!”他想抓住什么,但用什么去抓呢?沒有手,也沒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個老人告訴他:“越過了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國的勢力范圍了……”
然后,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那個神秘而偉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時候有莘不破卻不想學,師父也沒堅持讓他學。“等你扎好根基,這些運用法門上手很快的……”師父和祖父更重視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長進。
所以除了那些實打實的功夫,師父還跟他說了很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真煩!雖然師父說的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從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嗎?還是他的舉動剛好和這些道理相符?也許祖父和師父是偉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卻更喜歡待在奶奶身邊,聽奶奶在他睡覺前給他講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最感動有莘不破的,是一個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個滅族的故事,那是一個悲壯的故事。如果祖父當初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動——直接造反,也許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有所不同吧。可是他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過造反的念頭。自從甘之戰之后,契的子孫便默默地為大禹王的子孫們守衛著東方,向大夏禮以臣節。
可是那些故事也漸漸遠去了。終于,他記起了那個香甜的乳房。那是誰的乳房?母親的?她在哪里?還有父親,他在哪里?父母的早逝,給他留下的只是淡淡的、間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回憶,這回憶淺淡得還不如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間的溫馨味道。
然后,連這乳汁也消失了。什么都忘記了,什么都空白了,為什么他還有意識?
鳥!
好美麗、好威武的鳥啊!這是哪里來的記憶?為什么會隱藏得這么深?難道它隱藏的地方是在自己代代相傳的骨血之中?難道它是自己靈魂的最終淵源?
震動、震動,一陣大爆炸以后,這個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終于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有莘不破睜開眼睛,看見了白虎。
“嘿!好小子,還以為你早化掉了,沒想到你居然能支持這么久!”白虎周圍的空間正產生扭曲,它的身體也正在消失。
“我還沒死!”有莘不破聞到一股逐漸消失的清香,然后他看到了一片越來越淡的青光下,坐著頹靡的江離,“哈!我們成功了!”
“對!”回應他的不是江離,而是另一個聲音。有莘不破轉過頭去:桑谷雋臉上的疲倦和江離不相上下,他身邊有一壟土包,正在漸漸平復,土包中發出一聲:“嗞——”
“蠶祖說,”桑谷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以后就靠我們自己了……啊!”三大始祖幻獸一齊消失之后,一股濃烈的妖氣向他們逼了過來,此時他們三個已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龍爪禿鷹掠地飛來,一爪一個,抓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獨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叼起了桑谷雋。當他們三人逃到羿令符背后,這才看清楚那團巨大妖氣的全貌:半身人形的涂山氏身下,八股妖氣不受統攝四處亂闖。
“沒想到……你們居然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涂山氏似乎也在喘息,一條尾巴形狀的妖氣正試圖讓其他八股妖氣恢復秩序。
“她居然還沒死!”有莘不破叫道,“看來麻煩啊!”突然,他聽見了江離的悲泣聲:“師兄!”江離居然流淚了——在大荒原的時候,江離雖曾動用“慈力·牽機引”而流淚,但那并不是因為他動了感情。而現在,他居然為若木而流下了遇見師父以后的第一滴真正的淚水。
若木睜開了眼睛,但似乎沒有看見流淚的江離,他的眼光停在五色丘冢上,跟著便微笑著闔上了。一股草木清氣彌散開來,飄蕩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剛剛逝世的人發出的氣息,但帶給所有生靈的卻是生生不息的暗示。
五色丘冢飄點光華,在陽光下燦燦生輝,聚成一只蝴蝶形狀,向七香車飛來。蝴蝶停在若木身上,消散了。微笑的若木慢慢化做青青的桑枝,混跡在七香車的各種草木之中。
當江離最后一滴眼淚落下時,若木已經不在了;當桑谷雋最后一聲“姐姐”脫口時,蝴蝶已經消失了;桑鏖望倒了下去,不知是身體失去了力量,還是精神失去了支撐。
七香車上,多了一段連理枝;連理枝上,時而出現蝴蝶的幻影。
那是逝去的人留給還活著的人的最后安慰。
還能保持清醒的羿令符發現:涂山氏的妖氣又是一陣巨大的變異。仰頭望去,那個幽怨的女人竟然也望著七香車流下兩行淚水。“她為什么要流淚?”羿令符能夠看破一切假象,卻看不破這個女人的內心。
突然,羿令符見身邊的雒靈閉起了眼睛,他心念一動,涂山氏唯一還能控制自如的最后那根尾巴也躁動起來。但涂山氏卻沒有去控制它,相反,她捧著面龐,突然放聲大哭,又突然放聲大笑,沒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沒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有莘不破不解地看著涂山氏瘋狂的舉措,目視羿令符,羿令符指了指雒靈。有莘不破心中一動:“心宗!”江離說過,雒靈是心宗的高手。雖然心宗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門派有莘不破并不了了,但雒靈顯然正趁著涂山氏心靈出現破綻的時候大舉進攻。
大股大股的妖氣隨著涂山氏的舉措而進一步失控,向四面八方無序地涌去。其中一股化做毒瘴,向眾人沖來。羿令符大吃一驚,踏上一步,攔在眾人前方。但他的日月弓擅攻不擅守,自保有余,要護住這么多人卻無辦法。就在妖氣將撞上羿令符的時候,那個裹著季丹洛明和桑季、已經在眾人不覺中出現裂縫的天蠶絲球飛了過來,擋在他前面,和妖氣一撞,絲球裂開散落,妖氣也退避三舍。
桑季全身疲軟地掉在地上,季丹洛明卻天神般地屹立在最前面,一個氣障從他身上張揚開來,籠罩了十丈方圓,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強大的妖氣一碰到這個氣障,也馬上被彈了開去。地上的桑季見季丹洛明甫脫拘束,居然還這樣了得,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季丹洛明一眼掃去,有莘羖和桑鏖望兩敗俱傷,若木不知去向,只剩下幾個年輕人在支撐大局:“哼!居然演變成這樣的局面。”
他也來不及問明緣由了,因為涂山氏雖然已經被乘隙而入的雒靈逼得完全抓狂,但九股妖氣卻憑直覺向擾亂它們平衡的心力之源沖來。季丹洛明的氣障在九股妖氣的沖擊下慢慢萎縮,季丹洛明也步步后退,氣障在縮到三丈方圓的時候終于穩住。
有莘不破叫道:“季丹伯伯!光憑防守,不是辦法。”
季丹洛明點了點頭,右手虛探,掌心上空裂開一個異度空間。在這個極為狹小的空間里,幾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沖撞,每一次沖撞就是一次看似輕微卻隱含無窮力量的爆炸。
“難道這就是若木哥哥所說的‘空流爆’?”有莘不破心想。以前他見到季丹洛明施展功夫,一見就能模仿個五六分,再經季丹洛明一指點,馬上就學會了。但此時見了這一招卻全然捕捉不到其中的奧妙。
季丹看了看涂山氏,又看了看地上眼睛緊閉的有莘羖,猶豫著。
“季丹伯伯,這一招要聚氣這么久啊?”
季丹洛明搖了搖頭說:“受了我這一招,連灰也不會剩下,可那是有莘嫂子的身體啊。”
有莘不破一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羿令符突然踏步走出了氣障,說:“我試試吧。”
“啟兒、啟兒……”涂山氏又哭又笑的聲音回蕩于天地之間。若木是夏啟的后裔,也是涂山氏的子孫血脈,若木的逝世引發了涂山氏潛藏的母愛慈心,正是這一點讓這個魔化的九尾狐神內心防線出現了破綻而被雒靈利用。
可是涂山氏畢竟太過強大,即便是乘虛而入,對雒靈來說也太過吃力,此刻她臉上紅潮涌動,顯然也已經到了極限。
羿令符取下落日、落月兩弓,將兩弓合并,單膝跪地,無箭拉弦。“回去吧。”羿令符雄壯的聲音一震:日月弦動,四境一清。這一弦射出的不是羽箭,這一弦發出的不是聲音——那是來自遠方的呼喚,呼喚一個迷途的魂靈重歸于造化的洪流!
“死靈訣!”雒靈大吃一驚,睜開了眼睛,羿令符已經站了起來,妖氣正在消散,涂山氏的臉也正在恢復平靜。她望向七香車,眼中只剩下一點慈母看著兒子才有的平靜。“這個若木應該是她的后代。”曾侵入涂山氏心靈的雒靈想,“隔了這么遠的血緣傳遞,剛才若木的死亡居然還能喚起她對兒子的回憶。”或許正是這愛意,沖淡了她一步步走向偏激的執念。雒靈知道,她正是趁著涂山氏的這個精神波動而侵入她的心靈的。
“再見了……”只有雒靈能聽見這個聲音,這個可憐而偉大的一國之母,終于歸于無悲無喜、無愛無恨。她對那個男人的恨意呢?是否也將隨著她的逝去而消逝?
江離默默地看著天際緩緩消失的涂山氏幻象,心中涌起了一陣極淡薄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了烏懸的話:“太一宗的嫡傳,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脈……”
當妻子的尸體出現在半空之中時,這感應居然把重傷的有莘羖喚醒了。他沖了過去,接住了她。
山河破碎,林木凋殘。
而逝去的人,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個死敵,兩個情人。
“那個死敵令我憎恨,又令我欽佩。但他對于我,卻沒有憎恨,而只有忌妒和討厭——因為和我一出生就是一國王子相比,出身貧民窟的他是那樣卑賤和貧窮。為了得到一點點的食物,為了學到一點點的知識,他必須付出我永遠無法想象的努力。和他相比,我的一切都來得太過容易。
“當他玄功有成以后,當他有了和我匹敵的力量以后,他對我的妒忌開始轉化為不屑。我們互相厭惡著,并為此大打出手。當我的妻子出事以后,他給我指了一條歪路。但我并沒因此而增加對他的仇恨。因為我們是死敵,死敵本來就應該互相打擊著,死敵本來就不應該輕信對方——但我那時候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
“在多年以后,我細細回想當初的一切,慢慢發現我的妻子遭受化石獸的攻擊,并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一個陰謀。那是一個失意的女人對一個幸福的小女子的打擊。她們都曾是我的情人,一個成了我的妻子,另一個卻永遠地成為我妻子的情敵。我當初為什么沒有想到呢?除了她,還有誰能驅使無主無宗的九天幻獸?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掉進了舊情人的陷阱,接著我的死敵又把我的不幸推向了最殘酷的深淵。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我的子民……他們全都因我這個不孝的兒子,這個不智的兄弟,這個不值得他們那么愛護的王子而罹難了。或許我們都沒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大夏王,天下的共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殘暴?
“我困頓于國破家亡當中,我不敢去找我那唯一的親人——嫁到商國去的姐姐。因為我聽說商國也因為我的胡鬧而陷入同樣的危機。那個時候,或許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平靜,但我的生命力卻還很強盛——這令我痛苦萬分!我想在雨中求死,但陰云密布的天空卻突然放晴;我想在日下暴斃,但地面卻裂開向我噴灑泉水。那是一個叫若木的年輕人,在默默地守護著我。
“祝宗人給了我一個希望,給了我一個活下去的寄托——抓住九尾,尋找毒火雀池。于是我開始尋找九尾——那個竊據了我妻子身體的妖物。一次次的圍堵,一次次的功敗垂成,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就這樣打發自己的生命,但若木呢?為什么他也要這樣浪費他的青春年華?是因為他樂在其中,還是說他不愿意去面對自己的宿命?
“我失去了一切以后,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詛咒——她曾詛咒我將失去這一切!各條線索串起來以后,我終于明白了:是她親自用她的雙手來實現她的詛咒!
“我知道,她希望我去求她,跪在她面前求她!唯有掌控了世界上最強大精神力量的她,才能夠做到媲美于朱雀——甚至更加完美的祛除異靈。
“可是她錯了,就算我可以拋棄我的驕傲,我的妻子也絕不會拋棄她的驕傲!蘇兒,她已經走了,我也要走了,你會寂寞吧?我還是給你留下最后一份禮物吧。小雋,這是虎魄,是我最后的,也是最純粹的一點殺機。如果你想替你大姐報仇,或許它對你會有些幫助。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桑兄,不要太悲沉了,我們或許不能改變命運,但至少能改變對它的看法。季丹……經歷這么多事讓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人,其實還在等你。
“不破,你很好,很好,繼續走下去,不要因為我這個沒用的舅公而消沉,不要被這雀池絆住你的腳步。”
有莘羖挺起筆直的軀干,抱著他的愛妻,一步步向雀池走去。有莘不破和桑谷雋想沖過去,卻被季丹洛明一把扯住。
“黃鳥交交……止于桑楚……臨其淵陟……萬夫之御……亂生不夷……靡國不泯……民靡有黎……具禍以燼……野馬塵埃……風雨凄凄……以念蒼穹……伊可懷也……”
有莘羖的歌聲消失以后,雀池恢復了平靜,但卻不是以往那荒涼的靜,而是一種肅穆的靜。
“怎么這么多人?”
空中一個聲音打破了雀池的寂靜。
桑谷雋抬頭一看,怔住了——夕陽下,一股小旋風托著一片芭蕉葉,葉上端坐著一個三九寒風一樣冰冷的女孩子——正是在幻之水境里遇見的那個少女。
“喂,我問你,知不知道毒火雀池怎么走?”
桑谷雋呆呆地仰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若在平時,有莘不破一定嘲笑他兩句,這會子卻沒這個心情。
看見桑谷雋這副模樣,風中的少女有些不悅:“你是啞巴啊?怎么不說話干瞪眼?”
“這里就是毒火雀池,姑娘有什么事情嗎?”回話的是羿令符,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總帶著令人信任的重量。
“啊!”風中的少女揚眉喜道,“聽說今天是朱雀三十年一現的日子。你們也是來等她出現的嗎?”
“姑娘來遲了。朱雀今天早上現身過了。”
“啊!”少女無限失望地叫了一聲,“三十年一次,我居然錯過了,難道還要讓我再等三十年?”她失望了一會兒,終于恢復了冷漠無的神態。
流連的旋風在毒火雀池上空無奈地打了個轉,便向黃昏的西方吹去……
“你又錯過機會了。”有莘不破說。
“我現在……”桑谷雋說,“哪里還會有心情!”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桑谷雋說,“我先伺候爹爹和叔父回孟涂。”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在孟涂乖乖做個好兒子。你呢?還不想回家?”
“笑話!”有莘不破說,“我舅公的話你沒聽見嗎?他讓我好好走下去,不要被這雀池絆住!我會的!傷一養好,我們就走。”
“要到哪兒去?”
“西邊!逆流而上,聽說天山[18]就在這茫茫群山后面!”
“天山?那是傳說中……”
“傳說中血劍宗隱居的地方!”有莘不破替桑谷雋說了出來,“你信不信?我家有一把血劍宗少年時的佩劍。我想我爺爺一定認識他,可惜爺爺無論如何不肯跟我提起關于血劍宗的事情。我問師父,可是他也不肯說。”
“找他干什么?別告訴我你想跟他打架!”
“以前想過的。”有莘不破說,“可見過季丹伯伯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和他們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暫時不考慮和他們這個層次的人打架了。不過,高人見見總是好的。”
“你不怕他殺了你?”
“有點怕,所以才刺激啊。怎么樣?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去?”
桑谷雋望著那風中少女遠去的方向,搖了搖頭。
商國王孫的英雄夢
桑谷雋和父親、叔父回巴國,羿令符和季丹洛明去為羋壓尋找靈藥,半路上雒靈突然感應到什么就匆匆別去——歸程中的七香車上,只剩下有莘不破和江離兩個人。
“雒靈也真是的,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說一聲。”
“不要太擔心,她和你這么要好,不會舍得你不回來的。”
“你這話里怎么透著一股酸味。”有莘不破說,“不過也好,說明你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
“是嗎?”江離口氣很淡,不知在想什么。有莘不破嘆了口氣。
“干嗎嘆氣?”
“有沒有聽說商國把葛國給滅了。”
“聽說了,怎樣?”
有莘不破興奮地說:“那就是說終于要對萬惡的大夏王開戰了!”
“大概是吧。可是這事有什么好嘆氣的?”
“我是在想,”有莘不破說,“如果這場戰爭早開打幾十年,那該多好。在大夏王屠殺有莘氏一族之際,東方諸國大旗一舉,天下諸侯響應,也許舅公就不用落到國破家亡的境地了。”
江離漠然道:“那時天下諸侯為什么要響應商國造反?”
“大夏王這么暴虐,逼得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為什么不造反?”
“你別忘了,雖然孔甲王以后,王政亂德,但那時候還沒現在這么嚴重。最多不過是政亂于朝罷了,還沒到大家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有莘不破不以為然,道:“難道一定要等到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嗎?”
“鼎革不可輕舉。”江離說,“就算是現在,我還是覺得東方舉兵,對這個世界不一定是件好事。”
“夏后氏政弊德亂,搞得民不聊生,你居然還替他們說話!”
“革命必以刀火,”江離說,“或許持刀人原本是想做一件好事的,可是刀染了血腥以后,持刀人的心態也會變的,以暴力得到政權的人會更加容易信任暴力,這對老百姓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火易縱而難收,一開始也許只是想毀掉弊政,但到最后卻多半會連傳統也一起燒個一干二凈。”
“不破舊,怎么立新啊!”
“一物之微,皆有所自。”江離說,“不立足于舊傳統,哪來的新!所謂的立新,其實不過是在舊傳統上有所增減益損罷了。想把根基全部毀掉然后再憑空建起一座全新的樓閣來,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有成功的。”
“哼!”有莘不破說,“現在的那個商國國主也就是因為存了你這樣的念頭,顧忌多多,所以才拖到今時今日。如今戎狄逼迫于西北,干旱肆虐于心腹,夏王亂政于上,昆吾作惡于下,整個華夏糜爛到都快滅亡了,革夏命立新朝,根本就是不得不為的事情!”
“幾十年來成湯一直不動,也許只是因為他實力還未充足。”江離說,“但不管怎么說,今天成湯成功地掌控了民心,如果他幸而革命成功,又能仁謹治國,那或許可以換來一世的太平。那這第一次革命,或許也可以視之為正義,因為他是挾民意而行鼎革。但鼎革先例一開,后世形勢推移,流弊所及,必然有貪欲之徒競相效仿,明明是為了私欲而自立,卻偽托革命的大義!到時不但把這革命最初的正面意義給玷污了,連老百姓也得跟著受無窮無盡的災難。”
有莘不破冷笑說:“依你說怎么辦?”
“政昏誤國,那是一世之災,進之以良諫,未必無救。但如革命一起,開了這個先例,舉世熙熙,代代相篡,難有止息——那才是萬世之禍啊。”
“尊敬的江離師父,”有莘不破冷笑道,“咱們也別去天山玩兒了,直接到夏都去,你給朝廷多多獻,替夏王多進良諫,救救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怎么樣?”
江離嘆道:“我只是一個修真學道的小子罷了,大夏王高高在上,哪會來聽我的話。”
有莘不破狂笑起來:“哈哈!這就對了!不過他也不只是不聽你的‘良諫’而已!他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很多棟梁大臣,也不過說了他幾聲而已,就被英明神武的大夏王給喀嚓掉了!他要是能聽得進別人的話,這國政哪里還會昏啊!”
江離默然良久,道:“當代大夏王確實不像話,但是華夏國運的興滅,也不能僅僅考慮眼前的問題,還要顧及后世的長遠。”
“反正你就是希望天下最好不要死人,好的東西能盡可能地保存下來。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莘不破說,“我可沒那么多細膩的心思。要我說,見到害群之馬,一刀殺了!保護好自己的國家,保護好自己的親人,也就是了。”
“那如果有個難以下手的理由擋在你面前呢?”
有莘不破皺眉道:“算了,咱們說這么悶的話題干什么?還是談談我們怎么去天山吧。你還記得伯嘉魚養的那些巨大的水馬[19]嗎?”
手,輕輕掠過雀池的毒焰,整個毒火雀池似乎立刻被驚醒,毒焰烈烈,火舌繚繞。
“他還是走了,帶著那個女人。”
“宗主……”
“臨走前惦記著要報復的人不是無瓠(hu)子,而是我。無瓠子如果知道,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宗主,當年真的是你……”
“別叫我宗主。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個女人,我只想做一個女人。可即使是這樣也不能夠。如果當年他能夠只把我當做一個女人……”
“宗主,那虎魄究竟是什么東西?”
“虎魄?那是他留下的一點殺機,純粹的殺機,沒有附著任何巫術或精神力,因此也不受任何巫術和精神力控制。”
“不能控制,那么桑家那小子如何驅使?”
“不用驅使。它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點敵意——對我們的敵意。只要把它放出來,它就會沖著心力之源而來,它并不能對我們的精神造成損害,僅僅是破壞我們的身體而已。”
“什么?”
“也就是說,所有沒練成魂游物外的心宗傳人,都會被這點殺機肢解而死。”
“但魂游物外,天下只有宗主一人練成!”
“我練成了嗎?”
“……那這虎魄豈不成了我們的天敵!”
“天敵?不錯。他真是天才,臨走還留下這樣棘手的東西來。不過……唉,我能窺破所有生靈的內心,可是在他面前卻全無辦法。和這種天命孽緣相比,這點創造又算得了什么?”
“雒靈在那桑小子身邊,只怕……”
“對靈兒來說,桑家小子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此掌握在桑家小子手里的虎魄并不可怕。令人擔心的,反而是她和那個小有莘之間的未來。咦!那是什么?”
“什么?沒什么啊。”
“你沒感應到嗎?啊!是伊摯(伊尹)和祝宗人!”
“什么!伊摯!祝宗人!難道連這兩個人也到西南來了?”
“不,是在東方!遙遠的東方。他們在干什么?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嗯……他們……哈哈,哈哈哈……他們居然在干那樣的蠢事!”
“蠢事?”
“補天!他們竟然企圖補天!那是人類干的事情么?哈哈,瘋子,太一宗的兩個瘋子……”……
“刑鬼,你還沒感應到嗎?山鬼已經趕過去了。看來她和祝宗人之間的感應還很強啊。畢竟,祝宗人是她的舊上司。”
“可她已經發誓效忠宗主!怎能……”
“別激動,只是給舊主人送終而已,不算背叛我。”
“送終?難道……那兩個人都……”
“伊摯好像還有口氣……嗯,季丹似乎也發現了,祝宗人的小徒弟卻還蒙在鼓里。我們走吧,靈兒已經找來了。這孩子很好,居然能夠發現我的行蹤。”
“您不見她一面?”
“不見了。有些話,我現在還不知道怎么跟她說。”
“季丹大俠,你怎么了?”
“這兩個瘋子!”季丹洛明遙望東方,喃喃自語。突然發足,絕塵而去。
“季丹大俠,出了什么事了?”
季丹洛明的聲音遠遠傳來:“靈藥已經到手,東方有大變故,我就不跟你們一起走了。保重!”
“你怎么了?”
看見江離的臉色突然一片慘白,有莘不破嚇了一跳。
“不知道,我不知道。”江離痛苦地說,“只是突然難受得很。也不知道為什么。”
“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不,不像。”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氣:“那可能是破九尾幻境的時候真氣消耗太過嚴重了。你別胡思亂想,好好睡一覺。看來這次回到了蜀國,我們這群人只怕得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休養過來。啊,雒靈回來了。”
在對付涂山氏的最后關頭,最擅長把握機會的靖歆乘機逃走,把收了個把月的徒弟馬蹄和他哥哥馬尾都棄之不顧。有莘不破等人發覺以后,也沒心情處理這兩個小混混,就由桑谷雋招來兩條小天蠶把兩人制住,打發到有窮車隊拘禁起來,過了不久這兩個人的事情就被眾首領擱在了腦后。
有莘不破的頭發和眉毛都已經漸漸長出,羋壓也已經醒來。伯嘉魚答應借給有莘不破七十二匹巨大水馬,助有窮商隊逆流而上。這些水馬每匹都身大體健,入水如飛,力大無比。借得了這七十二匹水馬以后,有莘不破開始部署有窮眾人,趁著幾個首領養傷的空隙鋸木為舟,劈竹做筏。
不過,有莘不破繼續西進的計劃卻受到了有窮四長老的強烈反對。
“臺侯!我們還要西進?這是要去哪里啊!”
“我不知道。誰知道前面還有什么國度什么民族啊?”
“什么!你不知道?難道你沒發現這一路來越走越荒涼嗎?”
“不會啊,江山壯麗,風景如畫。”
“我不是說這個!”蒼長老氣呼呼地說,“我是說越往西就越沒有人煙!蜀國還好,畢竟是西南大國。但再往西,只怕那些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人去過!”
“那又怎么樣?”有莘不破繼續裝傻。
“我們是商隊啊!”蒼長老大聲抗議道,“可是現在,我們有一個多月沒做生意了。如果再往西……我簡直不敢想象!”
有莘不破忙安慰他:“別急,別急。名禽所在,必有珍寶,令符兄不是說過嗎?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可能發現重寶!我們現在溯江而上,在這大江的源頭,還不知道有什么寶貝在等著我們呢。”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大江源頭,到處都是金沙哦。”
“就算真有寶貝又怎么樣!”蒼長老一點不受有莘不破的誘惑,“別忘了我們是商隊,經商才是我們的行當!”
“你看我這樣的人,像是一個會帶著你們規規矩矩來回跑、算算計計做生意的人嗎?”
蒼長老沒有說話。
“所以啊,”有莘不破說,“我保證讓這個商隊的大部分人平安無事地回家,盆滿缽滿地回國。此外我怎么胡鬧你都不要管我。你去問問下面的人,看看他們對我這個保證滿意不滿意。”
“他們是沒什么話說,可是,可是……”
“如果你們實在想堅持什么商隊本色……”有莘不破終于想起了對付蒼長老的終極法寶,“等商隊重新回到羿令符手里再說吧,反正這一天也不會太久。”
蒼長老終于不說話了,帶著一臉不滿意的表情走了出去。
“唉,真煩。”有莘不破實在不想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費心機,有時候真希望這幾個迂腐而執拗的老頭是羿令符派來的,這樣就算是鉤心斗角,至少有個對等的敵手。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只有傻瓜才會去想這些大煞風景的事情。我那些出類拔萃的朋友……嘿嘿,江離多半在晨睡;桑谷雋多半在想著那個英俊的女孩;羋壓肯定待在他的廚房里給自己做療理湯;至于羿令符,嘿,多半在看著銀環蛇發呆。哦,還有她……
想到和雒靈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的美妙境界,有莘不破心頭大動,一陣猴躁。
馬蹄、馬尾被交到蒼長老手上以后,蒼長老把他們交給了阿三看管。后來阿三忙碌起來,又把他們交給老不死看管。老不死和馬尾倒是相處得不錯,一個老,一個肥,彼此都有一個懶惰的理由。
馬蹄卻活得忐忑不安。這些日子來他多多少少聽見阿三對羿令符的夸耀,知道有窮有一頭目視千里的龍爪禿鷹,而羿令符則能夠和這頭龍爪禿鷹通靈。
“嘿!首領能夠看到龍爪禿鷹看到的所有東西哦!”
馬蹄知道,有那終日盤旋在上空的龍爪禿鷹在,以自己的這點微末功夫,只怕逃不了多遠。所以盡管阿三和老不死并沒有把他們兄弟倆看得很緊,但馬蹄也不敢貿然地逃跑。
“但假如他們根本就不在意我呢?”這當然會讓他順利逃脫的機會大大增加,但馬蹄卻不肯這樣想,因為這樣會刺傷他的自尊。在某個突然醒來的深夜,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夠作為有莘不破、江離或者羿令符的對手而被殺。對等的對手!
商隊越來越忙碌了,因為各大首領的傷勢已經痊愈,巨型的水馬也已經借到了,但舟筏卻還沒有造好。負責舟筏設計的是旻長老。商國在海外也有一截自己的附屬地,航行業和造船技術也遠非西方和北方各族可比。不過這次的舟筏在設計上追求簡捷:一是保證能夠托起一輛銅車和山牛、風馬,二是保證舟筏底部不會濕漉以避免車輪生銹和牛馬生病,三是排水破浪的功能較好。
“三哥!讓我來幫忙吧。”馬蹄很是時候地說,這時候阿三正累得直喘氣。
“可是……”
“我們相處這么久,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嗎?其實我只是被誤會了,我們兄弟倆并沒有做什么對不起有窮的事情。在我們的冤屈澄清以前,你就是趕我走我也不離開。”
“好吧。”聽到阿三這句話以后,馬蹄就開始賣力地干起活來,那份沖勁連有窮商隊的人都覺得感動。
“看看人家那份勁兒!倒像他才是有窮商隊的正主,我們只是來幫忙的!”
“不能輸給他!”
“對!”
馬蹄沒有發現,當自己的沖勁上來以后,身上居然也散發出能夠激發士氣的氣質來。他一直就這么力量十足地干著,有一天阿三對他說:“不如你加入我們有窮吧。”
“我?可以嗎?”
“當然!”阿三說,“別看我身份不高,但我在有莘臺侯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你這樣的人,一個頂倆,這事情至少有九分把握!”
這天晚上,馬蹄興奮得睡不著覺,整晚樂滋滋地聽著馬尾在那里打呼嚕。
第二天起來,他居然沒有因為失眠而顯得困頓。有窮的眾人大半還在做夢,他已經盤算著如何準備這一天的工作了。這時遠處一個人沿江走來,卻是重傷初愈的羋壓出來散步。
“少城主,早!”馬蹄忙跑上前去哈腰,但羋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便不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散步。
馬蹄當場愣住了,在祝融城外,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伺候過他一回,可這位少城主完全不記得有他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不知怎的,馬蹄的心臟突然一緊。
“我在有窮商隊,真的能夠出人頭地嗎?”他眼前出現一個瘦削的老頭,麻木地給山牛喂草料,這老頭身后跟著另外一個又胖又臟的老頭,兩個老頭相依為命地活著,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意識到他們兩個人的存在……
“難道我就要這樣一輩子地過下去?”他曾想過利用有窮商隊作為跳板,跳出自己在祝融城的那個命運的怪圈。可當他有機會進入有窮商隊以后,才發現自己不過是陷入另外一個命運的怪圈罷了。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這兩個人怎么辦?”舟筏已經準備妥當,伯嘉魚的送別酒也已經喝過。臨出發時,蒼長老這樣問有莘不破。
蒼長老的身邊是阿三,阿三身后是傴僂著身子的馬蹄和馬尾——馬尾手上沒有麥餅,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吮吸著又臟又肥的手指。馬蹄卻撲通跪下了:“臺侯!那靖歆干的事情和我們無關啊,我們是被他騙來的。一路上他逼我們做牛做馬,讓我們受盡了苦頭。可是我們兩個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蒼長老說:“看來只是兩個小本商人,多半是給靖歆那家伙脅持了。”在蒼長老面前,阿三也說了不少好話。
羿令符問道:“這兩人這些天還老實么?”
“挺老實的,”蒼長老說,“乖乖窩在那里,也沒打算逃跑。”
旁邊阿三插口說:“后來我們忙起來,這小子還主動請求來幫忙抬過木頭。其實這人在祝融城的時候曾來應征過我們商隊的雜役。”這不是什么正式的場合,所以阿三恰是時候地插了這句話也不算越禮。
馬蹄聽見這話暗暗感激阿三。偷眼向江離看去,只見他眼皮也沒抬一下,顯然自己根本就沒資格讓他記在心上,但他卻把江離拒絕他入有窮商隊的那幾句話刻骨銘心地記在腦中。
“是嗎?”有莘不破懶洋洋道,“安排他們上筏,做個雜役吧。”
阿三忙拍拍馬蹄的背,低聲說:“快謝謝臺侯的恩賞!”
“謝謝臺侯,謝謝臺侯!”馬蹄砰砰磕了兩個響頭,能進有窮商隊,這不是他向來的夢想嗎?但為什么現在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滿腔積郁呢?
“你們出去罷。”蒼長老說。
馬蹄站起來,卻沒隨著阿三出去,猶豫了一下,終于鼓起勇氣直視有莘不破,問道:“你不殺我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蒼長老喝道:“還在這里啰唆干什么?謝過臺侯的恩典,就快干活去!”
在這些舉手之間就能決定自己生死的大人物面前,馬蹄心中怕得要命,兩邊太陽穴跳得厲害,聽到蒼長老的斷喝,不禁退了一步,背脊卻碰到了不知進退的馬尾。靠著背后那堆肥肉,他體內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氣從下往上沖,顫聲又問了有莘不破一句:“你不計較我們的冒犯了,是不?”
有莘不破終于大度地點了點頭:“沒錯。你們下去吧,好好干。”
蒼長老喝道:“還不謝謝臺侯勉勵!”
馬蹄突然想起透過祝融火巫家的狗洞偷看到的一節禮儀,肅身直立,拱手長揖:“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們兄弟倆臂膀相扶,自己還能活下去。就此告辭。”扯了一下馬尾,也不敢停留,步履踉蹌地走了。
看著兩人遠去的身影,不但蒼長老和阿三,連有莘不破也呆住了。
舟筏已經妥當,銅車牛馬也都上了舟筏,巨形水馬下水待發,可在最前鋒的銅車“無憂”上,眾首領都還不肯下令出發。
蒼長老說:“臺侯,再不走,就誤了吉時了。”
“等一下,再等一下。”
“有莘哥哥,你還在等什么呢?”羋壓騎著騶吾,興致勃勃地在搬到舟筏上的銅車頂跳來跳去,從這駕車頂跳到那駕車頂,看來已經完全恢復了活力。
“桑谷雋,是吧?”說話的是江離。
“桑哥哥?他會來嗎?”
“五五之數。”羿令符說。
“十二分把握!”有莘不破高聲叫道,“他一定會來的!”
羋壓嘟起嘴還想說什么,遠處一個聲音飄來:“真感動啊!感動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有莘不破一聽幾乎跳了起來,得意揚揚地道:“看!我說他一定會來的,不是嗎?他怎么會舍得我們,對吧。”
“得了吧你,我只是來給你們送行。”桑谷雋騎著獨,從岸邊的土地上浮了出來,左邊是左招財,右邊是右進寶。
有莘不破沖他眨眨眼睛:“不是吧,你就算舍得我,難道還舍得那陣風?那陣風可是往西邊刮去的呀。”
桑谷雋突然有點靦腆,但隨即揚起了頭:“就算要找風找雨,我自己也去得。”
江離突然道:“你若不想與我們為伍,為什么還要弄出一輛和我們商隊銅車大小相類的車來?”
“車?”有莘不破說,“什么車?我怎么沒看見。”
桑谷雋笑道:“因為你眼睛有毛病!”他看了看江離,說:“人家都說羿兄眼睛毒,我看你也不比他差。”說話時桑谷雋等三人漸漸升高,他們腳下浮出一輛石頭車來,果然和有窮的銅車一般大小。車由幾頭面目蠢鈍的巨大地鼠托著,看樣子這車竟能夠穿山入石。
羋壓見這輛石車竟然可以潛地如入水,大感興趣,騎著騶吾跳了過來敲打玩弄。有莘不破說:“我雖然沒料到你會帶這樣一輛車來,不過還是為你準備了一只大筏。”
“用不著。”桑谷雋一躍跳上了“無憂”車,左招財、右進寶驅使石車“無礙”,驀地穿石而入,消失在江岸邊的群山之中,把旁邊的羋壓嚇了一跳。
桑谷雋說:“我們在水上走,我的‘無礙’會在岸邊緊緊跟著的,我就怕這舟筏走得太慢了。”
負責輪流拉‘無憂’逆江而上的水馬,是伯嘉魚所借七十二匹水馬里最大的兩匹。它們是蜀國的兩匹通靈獸,聽到桑谷雋這話一齊發出像人一樣的呼喊。桑谷雋是見過它們的,也不理會它們。有莘不破忙叫道:“出發!起航!”
“出發!起航!”蒼長老令旗揮動,拉著“無憂”的水馬趁著氣勢分水破浪,后面的水馬雖然略不及它們的神力,但跟在“無憂”后面,阻力較小,也盡可跟得上。左邊沿岸,火鴉托著羋壓的廚房“一品居”凌空飛行;右邊沿岸,桑谷雋的石車“無礙”時或出現在山石陰影間。蜀國來看熱鬧的老百姓目送這傳奇的商隊溯江遠去,有的祝福,有的贊嘆,有的發愣,有的留戀。
“你出來了,巴國國主怎么辦?”羿令符道,“他不擔心你?”
“我就是要他擔心我。”桑谷雋說,“回家以后,他老人家形若枯槁,國事家事都不理會,如果沒有叔父內外主持,真不知道怎么辦。我在他老人家面前伺候著,他也不怎么理我。所以我出來的事情,叔父也是贊成的,他認為我出門以后,爹爹會多記掛著我些,就不會老想著姐姐了。”
“切!”有莘不破嗤之以鼻。
桑谷雋捋起雙袖:“想打架是不是?”
“打就打!誰怕誰啊!”
兩個人就要動手,羿令符掏出有窮之海,當頭一罩,把他們倆都收進去了。他輕輕撫摸著這個陶缽,喃喃說:“這東西靈力充足以后得常用用,不然會生銹……”
一陣陣的怒吼和痛罵從有窮之海中傳了出來,跟著是兩人在里面大打出手的各種氣勁相撞的聲音。
“我進去看看。”羋壓騎著騶吾沖了進去,接著有窮之海開始有陣陣濃煙冒了出來。
“吵死了。”江離不知怎地做出一個葫蘆蓋來,一下把有窮之海給蓋住了。
“他們在里面悶死怎么辦?”羿令符說。
“活該!”江離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闔上了眼睛繼續他的晨睡。
雒靈無聲地微笑著,坐在“無憂”的最前頭,聽江水唱著常人聽不懂的歌。
蘡薁[20](yinggu)青青,還沒完全成熟的季節,正是最無憂無慮的短暫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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