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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山海經密碼(全5冊) > 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觸不周山后的千年遺禍

            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觸不周山后的千年遺禍

            所有人都聽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來他有過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體味這個充滿艱辛的旅途。江離想:師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見那個影子,卻用觸覺感受到了血劍宗留下的劍鳴。我遇見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嘆息彈給他聽,他卻聽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窮饒烏比試,不知道那一聲嘆息是否影響了他們之間的勝負。”

            羿令符心中一緊:“不知那場比試的結局到底如何?”

            “周游天下一周以后,我到了亳都,遇見了伊摯,他回到東方以后,再次當了成湯的尹。當時我覺得自己已經大成了。但伊摯聽了我的彈奏后不置與否,卻親自為我調羹。我品嘗后發現他居然忘了放鹽!于是我對他說:‘你忘了放鹽。’但話一出口我馬上醒悟過來:那正是伊摯對我的評價!”

            “放鹽?”羋壓心想:難道樂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嗎?

            “我在東海之濱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個聲音叫醒——對!就是那個聲音!那就是我音樂的鹽!可是我再沒有聽見那個聲音了,既不知道這個聲音的來歷,也無法把它演繹出來!我苦苦地在海邊到處追尋著,可再也找不到那個聲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這一圈周游,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只知道在我離開的第二年,夏王發[39]就駕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剛剛繼位。”

            桑谷雋心中火氣上涌:害死大姐的就是這個家伙!

            “新的大夏王更喜歡殺人,也更喜歡藝術。他很喜歡我的音樂。他常常對我說,登扶竟已經老了,老得連鐘磬都敲不響。他賞賜了很多東西,任我出入宮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對我的賞識,但同時對他的威嚴和斧鉞也充滿了畏懼。龍逢[40]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我聞著他死亡的味道,戰栗不知何以自處,大夏王卻笑著讓我奏樂!當我違心地擺弄起鐘鼓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音樂不但缺乏鹽,而且連勇氣也丟失了——當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這勇氣讓我敢于赤足去踏荊棘;可現在一段慘禍就在面前,我卻沒勇氣去演繹它!大夏王宮里飄蕩著大夏王的笑聲,而龍逢的血腥,則被我所彈奏的盛世之音所掩蓋。”

            桑谷雋聽得咬牙切齒,幾乎就要罵他“無恥”!就在這時,一直持續不斷的弦聲突然斷了。師韶臉上的神色呈現出一種紊亂的狀態,他不再是回憶,而是深深地陷進了自己的過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斷:“那天,就在我離開大殿一路出宮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在那個人的聲音里,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這兩個字讓桑谷雋壓住了自己的怒火。

            “嘣!”古瑟最后一根弦終于也斷了,師韶空手虛揮虛挑,但樂音非但未曾中斷,反而更加婉轉!

            眾人無不心中贊嘆:“神乎其技!”但處于回憶旋渦中的師韶卻全沒有顧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沒有顧及他憑虛彈奏的音樂,他記得的只有那個女子:“那個人的聲音在我腦中產生了蝴蝶的幻象,這幻象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神秘所在!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我待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在東海之濱聽到的那個聲音——對!就是那個把我從冥想中叫醒而我卻再也找不到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醒覺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地上,膝蓋上放著一把瑟,而那聲音,正是我所彈奏的曲子!我很高興,我終于把那個聲音演繹出來了!

            “‘是《鳳鳴昆岡》么?’發出那聲低語的人說。

            “《鳳鳴昆岡》?啊!原來我那天在東海聽見的是玄鳥鳳凰的鳴叫啊!我被自己彈奏出來的樂音感動著,遲遲不能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再也沒有聲音,我這才失神地離開那里!”

            樂聲開始變得纏綿悱惻,令人繾綣無已。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經過那里的時候,都會在那里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貼心的曲子。周圍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聽。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雋心臟幾乎就要沖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見的一定是大姐!

            “這樣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夠無盡地過下去啊!雖然這個時代充滿了恐怖的血腥,雖然那個地方充斥著粉飾過的污穢!但至少有一個知心的人在聽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結束得那么快,正如它來得那么突然!那天,在妺(mo)喜娘娘[41]的寢宮里,大王向我下令,讓我秘密對一個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問,被侍衛帶到一個陰濕的地方。當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是你!’我當時幾乎崩潰了!是她!是她!為什么是她!”

            瑟音戛然而斷,整個世界由樂音彌漫突然變成一片死寂!師韶仿佛被什么噎著,臉憋得通紅,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噴在那五十弦斷盡的古瑟上!幾個年輕人大吃一驚,江離還來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卻又重新響起。這次師韶連手都沒有動,但眾人分明聽到一聲聲很微弱的弦震在耳邊輕響。

            “我該怎么辦?”師韶繼續他的述說,“順從大夏王的命令對她使用《催魂》?還是違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聽!聽!那就是我那時的心跳聲!那個怯懦的心跳聲!”

            但眾人聽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來吧,由你來動手,我很高興!’她的聲音里帶著呻吟,但還是那樣好聽,好聽得讓人心碎!我像著了魔一樣,彈奏起了《催魂》!彈到一半,五十弦全斷了!這時,一縷細絲落在我臉上,我輕輕拈下來,換了舊弦,用那細絲做新弦用!”

            桑谷雋心中又是一痛,仔細看那把古瑟的斷弦,果然是天蠶絲!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不恨眼前這個師韶了,或許是因為他發現師韶痛得比他更深!

            數十根天蠶絲凌空飛起,在師韶面前搭成一個羅網,師韶手指揮動,撥弄絲弦,流動著的幻樂匯聚成真聲。

            “‘我叫桑谷馨,很高興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后一段路。’這是她最后的聲音!她用這聲音告訴我她的名字。這聲音,還有這名字,永遠永遠地留在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師韶笑一聲,吐一口血,連吐三口血,把天蠶絲弦都染紅了。江離有些擔憂他的身體,卻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搖了搖頭。

            “那天以后,我離開了夏都。在離開之前,我去辭別師父。師父說:‘身為大夏樂正第十六代繼承人,不能因為個人的私事而壞了家國大義!’哈!家國大義!我問師父:‘在龍逢的尸體邊彈奏《桃青青》,這算不算家國大義?’師父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事實上,自從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后,師父的音樂便常含悲厭,因此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堅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變,大夏再興。我卻已經完全絕望了!不但對這個王朝絕望,更對自己絕望!

            “離開夏都那天,我在師父跟前演奏所有他傳授我的音樂,一項項地演奏、一項項地忘記、一項項地還給他。我演奏的那些音樂在屋宇、在石竅、在云間——在所有能藏住聲音的地方盤旋著。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鐘撞缺了,把弦彈斷了,把喉唱啞了——我終于腦中一片空白地離開了師父,離開了夏都。”

            師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卻傳來奇怪的聲響。對這聲響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們在大江上與之戰斗的樂聲!

            “來了!來了!它們又來了!”師韶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這些,都是我在師父跟前彈奏的曲子!它們為什么不肯止息?為什么要盤繞在這個世界上不肯離去?這一定是上天要懲罰我!用我自己的音樂來懲罰我!”

            “原來這些樂曲竟然是他自己彈的!”江離心道,“之前我們的猜測全錯了!”

            “上天?”雒靈心道:懲罰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說他的心聲里怎么會有魂不附體的征兆,看來這些音樂蘊藏著他的精、神、魂、魄、意,音樂不散,這些意念回不來,他的心靈就不完整!

            師韶仰天面對天際形成的幻劍,呼喊道:“來吧!來吧!你們追殺了我千萬里了!來吧!朝我的心臟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劍飛射而下,刺向師韶的心臟!

            師韶臉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擋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劍觸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華,卻沒有對他造成傷害。跟著光華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劍。

            師韶怒道:“你干什么?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卻不知怎么勸他好。

            桑谷雋突然道:“《鳳鳴昆岡》。”

            師韶一愕,“什么?”

            桑谷雋道:“我姐姐去的時候,你有沒有彈奏《鳳鳴昆岡》?”

            師韶黯然道:“沒有。那《鳳鳴昆岡》,我只演繹過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雋說,“姐姐或許很想再聽聽鳳凰的神籟。”

            師韶怔了:“鳳鳴么……”

            天空中的聲音仍然不穩,有窮商隊的武士已經開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卻平靜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動:“以采采和水族長老的修為,不可能感應不到這上面的大動靜,為什么至今沒有派人上來察看?”

            幾聲嘈亂的響動打斷了羿令符的思緒。師韶胡亂地撥著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蠶絲弦,發出全無韻律的聲音。

            “不行!”師韶頹然道,“我根本無法捕捉住玄鳥的聲線!”

            “玄鳥”!再次聽到這個稱謂有莘不破心中一動,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獄里面,自己闖進了少陰真境,被少陰真氣一步步地剝奪自己的生命和記憶,直到生命印記的最深處——在比母親的乳汁更遙遠的靈魂里,他看見了那華麗而威武的神鳥!那就是玄鳥么?

            雒靈心中一顫,她忽然聽見有莘不破敞開的心扉內傳來一聲輕贊:“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聽見了!”師韶仿佛聽見了間接從雒靈那里傳來的心律波動,“對!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變得無比平靜,手指輕揮——銀河為之脈脈,月光為之漠漠,山林為之幽幽,湖水為之瑩瑩——玄鳥在弦震中沖天而起,人們是聽見了它的鳴叫,還是看見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云間的亂音被這一聲蕩盡了,一切平靜下來以后,連那連綿不絕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這份歡喜。天蠶絲弦也被這一聲鳳鳴所洗化,化做一只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雋默默地垂下了眼淚,知道大姐終于解脫了。

            “谷馨……”師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沒有人知道。別人只知道:和他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這聲嘆息,仿佛來自黑暗中的虛無。

            都雄魁眼光閃爍,道:“悟了,卻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歷代樂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聲音咯咯一笑:“那或許意味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音樂,很多時候總是作為新一代道統的征兆出現,不是么?”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興什么!就算世道要變,也未必是心宗獨秀的局面!”

            “或許吧,但至少我們都不會再讓五百年前太一宗獨大的格局再度出現,對么?”黑暗中的聲音頓了頓,繼續說,“五百年前太一宗與大夏王族結合,把其他諸道斥為邪端。如今革命若興,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它!更何況祝宗人已經不存在了!你呢?這兩代血宗和夏都走得這么近,天地大變之際,你當如何?投奔新主,還是另外謀立王者?”

            都雄魁冷笑道:“縱然有天地巨變,是走向一個新的盛世還是走向持續的分崩離析,還難說得很!”

            “剛才那一聲鳳鳴,決非衰敗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眼下的形勢,先化解了共工遺恨這個劫數再說吧!師韶弄出這么大的動靜,水族那些人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誰說沒反應的?他們瞞得過有窮那群小子,瞞不過我。水族的兩個頭頭,此刻已經碰面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別重逢才會有的心聲,唉,你這種有性沒愛的人是不會懂的!”

            水族政變

            當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來最大的危機時,小相柳湖底也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小相柳湖外的動靜,采采根本沒有注意到,因為她此刻完全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誰?他是誰?為什么這樣親切,又這樣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過來,就要把她擁入懷中,突然一聲斷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過神來,門口赫然是去而復返的蘿灆姨姆!這時,她才發現那陌生男人身后站著兩人:熱切望著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著蘿灆的水族次席長老蘿莎!“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那么他是小涘的父親啦。我為什么會覺得他這樣親切?是因為小涘嗎?可他剛才望著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么是你!”蘿灆對著那男人聲嘶力竭的怪叫打亂了采采的思緒,她開始暗暗擔心起來:這個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許下,由蘿莎帶進來的,雖然目的是為了救出媽媽,但被蘿灆姨姆責罵只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蘿莎一眼,卻發現她一點擔憂害怕也沒有,一臉的平靜,似乎一切已經勝券在握。“蘿灆姨姆那樣威嚴,平時大家都那么怕她,蘿莎姨姆卻這樣鎮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說:“蘿灆姨姆,他是……”

            話沒說完,蘿灆猛地沖了過來,攔在采采和那個男人中間,高聲道:“采采!別信他!什么也別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沒有對我說什么,蘿灆姨姆干嗎這么緊張?難道這人對我水族不懷好意?可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呀,而且小涘……”

            “你為什么要擋在我前面?”看著蘿灆,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又憑什么來攔我?”

            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蘿灆姨姆顫抖著,采采又驚又怕:蘿灆姨姆為什么這么激動,這么害怕?她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來歷,難道他真是壞人?難道蘿莎姨姆會引狼入室?采采頭一昂,鏗鏘有力地道:“這位前輩,你是小涘的父親嗎?”

            男人聽到采采的話,轉頭向她看來,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錯。不錯。”

            采采道:“前輩,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聽說您有莫大神通,能夠拯救家母,因此請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盡,但若想乘機對我水族有所圖謀,我水族上下,縱然瀝血小相柳湖也決不屈服!”說完走上一步,摟住蘿灆顫抖著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別怕,采采永遠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時,他并沒有被采采這幾句話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對這男人和蘿灆的反應大惑不解,看蘿莎時,蘿莎依然面無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臉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么樣,先把長老執事們召進來,若有變故也有實力應付。當下暗暗發出水波傳密。蘿灆驀地一震,跳了起來,轉身喝道:“采采!你!你干什么?”

            那男人向蘿灆喝道:“放肆!對小公主是這么說話的么!”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說話,是我們水族內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經暗暗覺得這件事情大非尋常,再聯想到蘿莎一直以來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心中疑心更甚,對這男人也就不那么客氣了,但那男人被她這樣頂撞,居然也不生氣。

            采采低聲對蘿灆道:“姨姆,不管他是來救媽媽,還是來為難咱們,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剛才我才發令把大家招來!不管出什么事情,咱們水族都會團結一致來應付的!”這兩句話,一半是向蘿灆解釋,一半則是向小涘的父親示威,哪知蘿灆卻只是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蘿莎突然道:“號令已經傳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飛馳,無可扭轉!其實,打從我們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經不可改變!大長老,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采采道:“蘿莎姨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會背叛水族吧?”

            “背叛?”蘿莎凄然道:“我怎么會背叛水族?采采你別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沒有背叛,那……蘿灆姨姆為什么……”

            “哈哈!”蘿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見到他!害怕大家見到他!因為她知道只要大家一見到他,這個小相柳湖就會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蘿莎連續幾個“他”“她”繞糊涂了,而蘿灆的嘴唇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她是害怕,還是憤怒?

            終于,全副武裝的水族長老和執事魚貫而入,但當她們看見那個男人——小涘的父親以后,并沒有像采采預想中那樣警惕著、疑懼著,而是集體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會再見到的人!

            水族的長老和執事幾乎是同時因驚駭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筑內一片死寂,只剩下蘿灆沉重的喘息聲。采采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蘿莎突然大聲喝道:“水王在此,你們還不施禮!”這一聲斷喝把采采驚得不知所措。當的一聲,一位長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面,腿一軟,跪倒在地!跟著一個、兩個,一眨眼間除了蘿灆、蘿莎以外,所有長老和執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禮。

            采采一片茫然,道:“水、水王?”

            洪涘伯川得意揚揚道:“是啊!采采,我父親就是共工氏之后!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蘿莎道:“不錯!采采,他就是我們的王!水后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親!”

            洪涘伯川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轉頭面向蘿莎,顫聲道:“你說什么?”

            蘿莎一字一字說道:“采采是我王的長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的親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說謊!”轉身扯住了父親,道:“爹爹!她胡說八道!對嗎?”

            水王的反應卻令洪涘伯川近乎絕望——他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發,柔聲道:“孩子,你蘿莎姨姆說的都是實話。你不是從小就一直追問媽媽在哪里嗎?喏,就在這里了,就在那塊碧水水晶里面!爹爹很快就會把媽媽救出來,讓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里面嵌著一個長得和采采很像卻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態安詳,仿佛睡著了。“媽媽……那是我媽媽……”他胸口一熱,涌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轉眼一看到采采,又難以接受地狂吼起來,“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聲,沖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陣迷糊,突然之間,蘿莎告訴她面前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確實,在她某種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記憶中,她有一個父親,但每次向媽媽問起,她總說:“采采,等你長大以后……”眼前這個男子,他是這樣威武!對自己又是這樣親切!蘿莎姨姆應該沒有說謊,否則長老執事們不會無端給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親啊!昨天夜里自己剛剛觸摸到的這個少年,轉眼間變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讓采采回過神來,她想去抓住他,卻被水王堅實有力的手臂拉住并擁入懷中:“采采,先別擔心小涘,我們先把媽媽救出來,好嗎?”

            媽媽!這個意念迅速把其他的想法壓了下來。

            水王按了按采采的肩膀,那厚實的手掌讓采采感到無比可靠:父親!這是自己的父親!雖然采采還有很多的疑惑,可是這時她卻完全相信他可以救出媽媽!

            水王從軟倒在地的蘿灆身旁跨了過去,一眼也不看她,走近碧水水晶,張開了他的雙手,兩只手掌虛托著兩道白光,那光芒粼粼有如水紋蕩漾。

            “啊!”采采心中贊嘆,“多渾厚的力量啊!”她突然想起了被河伯擒住以后那股來襲的力量:“對!那時候就是這樣的一股力量沖擊著東郭馮夷的洞穴!當時一定是我使用了大水咒以后被爹爹感應到了!媽媽一直不讓我使用大水咒,是要躲著爹爹么?那又是為什么?”

            突然,水王頓住了。

            同時,采采、蘿莎和幾個功力較深的長老也都感到湖外傳來一陣強烈的殺氣,這殺氣離得這么遠,卻仍讓這些人感到戰栗!

            蘿莎驚道:“水王!這……”

            “應該是平原上的人!”水王道,“你馬上帶幾個長老去把小涘拿回來,無論用什么手段!”蘿莎應命,點了幾名長老匆匆而去。水王又道:“蘿莈(mo)!”一個老婦應聲出列。水王道:“馬上召集水族人等,待我救出水后,全族馬上遷徙!”老婦蘿莈領命,帶著余下的長老、執事快步離去。

            霎時間,整個水晶小筑里只剩下水王、采采和蘿灆三人。氣氛靜得令人不安。采采道:“湖外……”

            “采采別怕!”水王道,“你媽媽出來以后,世上再沒有人能阻擋我族的步伐!”

            洪涘伯川沖出了小水晶宮,沿途驚動了水族的一些婦女,她們看見一個陌生少男突然從水晶小筑的方向沖出,無不駭異,一時間議論紛紛。跟著蘿莎長老帶著幾個長老也從水晶小筑里沖出,問明那個少年的去向,匆匆追去。水族的婦女們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蘿莈長老傳出號令,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出發!一個個的變化來得讓人應接不暇,幸而搬家的事情從昨天就開始準備,早已就緒,倒也不甚忙亂。

            洪涘伯川沖出湖面,突然感應到西坡正爆發一股強烈的殺氣,這個殺氣恐怖得令他在水中也不禁一陣顫抖!“那是怪獸嗎?似乎比商隊那幾個人厲害得多!”

            但這殺氣的出現也只是占據了他腦海那么一瞬,很快他又被那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壓得難以呼吸。他雖然告訴自己那是一個謊話,可內心卻早已相信:采采是自己的姐姐,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

            “為什么!為什么!”

            正在他自暴自棄之際,湖水傳來一陣旁人難以察覺的暖意,讓他仿佛回到了嬰兒時代,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之中:“這是怎么了?難道?”他隱隱猜到:父親很可能已經救出了母親!這股暖意激發了心中的孺慕,他似乎聽見了母親在召喚他回去。可是,在自己日思夜想的媽媽身邊,此刻還有另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人——那個讓他動情的女孩,偏偏又是他的姐姐!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或許,比“該怎么辦”更重要的,是他“想怎么樣”!

            “媽媽!”

            碧水水晶的內部蕩開一個漣漪,那固體物質仿佛變成了液體一般。水后睜開眼睛,緩緩地步出碧水水晶,就像步出一個小池塘。她出來以后,碧水水晶又恢復了原狀。

            “媽媽!”采采抽泣著撲了過去,水后抱住了女兒,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和背脊,但她的雙眼卻看著水王。

            和水族的長老們不同,看見水王的水后顯得如此平靜,似乎早料到會是這個局面:“你終于還是找來了。”

            采采抬起頭來,看到媽媽那難以喻的眼神,她終于完全相信了:身邊這個男人,的確是自己的父親!

            “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聽見水王的這句話,采采心道:“爹爹為什么有些憤然的樣子?是在生媽媽的氣嗎?”

            “苦?”水后一笑,笑聲很復雜,似乎隱藏著無窮的失望與苦楚,“因為我沒想到你們這些男人會這樣執著!”

            “那當然!”水王道,“共工祖神的大仇,就算持續千秋萬代,我們也一定要報!”

            采采道:“仇?什么仇啊?爹爹、媽媽,究竟當年發生了什么事?我已經長大了,你們就告訴我吧!”

            這是采采第一次叫“爹爹”,水王一聽不由臉色大和,從水后懷里把女兒擁過來,說:“采采,你要知道什么,爹爹都會告訴你!不過眼前第一要務是搬家,這個地方品流太復雜了!等回到大相柳湖,我們再慢慢聊。”

            “大相柳湖?”

            “是啊!”水王道,“那里是我們真正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好了,采采,這些話到了大相柳湖再說吧。剛才湖外的那股殺氣著實令人不安!”

            那邊水后正把伏倒在地的蘿灆扶了起來。蘿灆老淚縱橫:“娘娘!我……”

            水后還沒說什么,一位執事快步進來,見到水后,大喜道:“娘娘!您!您無恙!”

            水后點了點頭,水王道:“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那執事道:“幾位長老把少主綁回來了,全族人眾也都在前殿候齊。只有執事阿芝在湖外未回。”

            水王頷首道:“好,下去等著,待我和王后施展水遁大挪移,這就走。”

            采采驚道:“現在?那阿芝姐姐呢?”

            水王道:“我和你媽媽要做一件大事!按現在的情況看,這里耽擱不得!等大事完成再回來找她吧。”

            “可我還沒和岸上的朋友們告別呢!”

            “岸上的朋友?”水王厲聲道,“是那些來自平原的家伙么?”

            采采被父親喝得一怯,點了點頭。

            水王怒道:“你是水族的公主!怎可和平原那些下賤種族交往!”

            “可,可是他們……”采采還想說什么,但見父親盛怒,一時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師韶悟透樂道之至理,有莘不破等無不替他高興,連桑谷雋也因大姐的解脫而消除了對他的仇視。

            羋壓道:“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咱們也別睡覺了,我去弄幾個小菜,就這樣賞月到天亮。”有莘不破和桑谷雋都叫好。

            突然小相柳湖水平面一陷,從湖中外流的支河水流倒涌,把有窮商隊沒有錨實的幾艘舟筏沖進了小相柳湖。羿令符鷹眼一閃,道:“看!那個浪花!”眾人隨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一個浪花朝著注入小相柳湖的小河涌去,一個影子一晃,江離駕著七香車追過去了。

            有莘不破道:“可能是小水晶宮出事了,我下去看看!”閉氣往水里一跳,潛入湖底,不由嚇了一跳——湖底那個隔水空間竟然消失了!魚蝦在原本一片干燥的水下空間若無其事地穿梭著,如果不是那被湖水淹沒的房屋瓦宇,他幾乎要懷疑小水晶宮究竟是存在過,還是僅僅出于自己的幻想。

            淹沒在湖底的一切靜悄悄的,每個房屋都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有莘不破尋遍所有的殿宇,才在“水晶小筑”見到阿芝——她正呆呆地望著那個本該安放碧水水晶的空位,連有莘不破游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向阿芝比畫手勢,她卻視而不見,甚至有莘不破把她拉出了湖面,阿芝仍然沒有知覺。

            這時江離也回來了,對眾人道:“那個浪花逆流而上,桑兄隆起來的那個斷崖被人鉆出一孔小瀑布接入小河,那個浪花就逆著瀑布進了那個沼澤。我到沼澤上空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東郭馮夷鉆破的那個地泥之竅冒出幾個水泡!看來她們是利用水族的咒法從那個地方離開的。”

            桑谷雋道:“你看她們是往哪里去了?”

            江離搖了搖頭道:“不清楚,猜不出來。論起這水中的勾當,我對水族實在是甘拜下風。只是不明白她們為什么要走得這么著急。就算不想讓我們知道去向,至少可以打個招呼啊。”

            “那是因為她們對我們存著忌心!”羿令符道,“確切一點說,她們應該是對外族的人都存著很重的疑忌。這個民族一定有過一段被他族傷害的過去!”說著看了阿芝一眼,心中一陣憐憫:“她只怕是被族人拋棄了。”

            阿芝不知道在外面失魂落魄地游蕩了多久,這才習慣性地潛回湖底,來到小水晶宮門口,本來迷迷糊糊的她突然驚醒過來,就如被人用冰水灌頂淋下:小相柳湖內,族人走得一干二凈!水族能帶走的東西都已經帶走了——連同那塊巨大的碧水水晶!

            阿芝發了瘋似地在被淹沒的小水晶宮亂轉,可是她什么也沒有找到!族人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路標指引,也沒有留下任何語文字!

            “我被拋棄了……”她亂了心神,連避水訣也散了,湖水四面八方地向她涌了過來,把她淹沒!

            就在剛才,她被一個男子拒絕!現在,又被自己的族人拋棄!“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她如今剩下的,只有她自己了——這個自己或許只有這具皮囊本身,因為她的心在這半日之間已經被命運撕裂成了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感到有人把她帶出水面,但直到羋壓一聲“阿芝姐姐你怎么啦”,才把她完全喚醒。阿芝環顧四周,眼光在桑谷雋臉上停了停,又羞辱地低下了頭。

            “阿芝姐姐,”羋壓問,“小水晶宮出了什么事情?”

            阿芝幾乎哭了出來:“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你先跟我們一道吧。我們一起去找采采。”

            阿芝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桑谷雋,搖了搖頭,突然站起身來,跳入水中。

            有莘不破一愣,問桑谷雋道:“她怎么了?”

            桑谷雋聳肩道:“我怎么知道!遇上這種事,大概要靜一靜吧。”

            阿芝順著潮流不知漂了多久,進了大江。她開始感到很餓。頭上一片白光,看來現在是白天,但江水卻有點冷,滲透了她的衣服,刺激著她的皮膚。這種冰冷的感覺讓她沒來由地感到害怕,于是她畏縮地向岸邊靠去,任由江流將自己向下游沖去。可是那水,還是那么冷。

            突然,一股暖意當頭灌下來,讓她的身體產生一種莫名的顫抖。她一用力,浮出了水面,看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江邊一塊高高的石頭上,向自己這個方向射尿。江水已經把阿芝沖開了半步,所以那淡黃色的水柱并沒有對著她當頭而下,僅僅落在她右肩附近的水面上,有力地把江面沖得恁響。

            “他很強壯。”阿芝想。這個孤獨的女人,此刻居然忘記了羞恥。

            那個射尿的男人顯然被阿芝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他已經是一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大人物了,本不該再做出這種大失體統的事情,只是剛才忽然想起童年的舊事,一時忘情,竟然放肆起來,玩得高興,竟然也沒有發現阿芝的靠近。

            “要不要殺了她呢?”男人想著,收起了水槍。

            阿芝爬上江岸,怔怔地望著巖石上的那個男人:他的身體比桑谷雋成熟得多,看起來也結實得多。有莘不破的身體和他相比,只能算是一塊未經鍛造的銅胚;江離的身體相形之下簡直就是一個花瓶——而這個男人的身體,絕對是一柄經過千錘百煉的寶劍!

            男人本來盯著阿芝的咽喉,正想使個“破空刀影”切下去,突然發現她咽喉緊了一緊,經驗極其豐富的他馬上察覺到這女人不對勁。眼光下移:阿芝全身濕漉漉的,把一個完全成熟的女性身段無遮掩地暴露著。“還不錯。”男人想,眼光上移,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向巨石后面走去。

            石頭后面傳出了阿芝的呻吟聲,當陽光移位投射進去,但見阿芝已經全身赤裸,軟綿綿地匍匐在男人身上,整個人都顯得很迷離。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

            “阿芝。你呢?”

            “都雄魁。”男人想了想,說,“你跟我歡好的時候,可以叫我葫蘆,不過在人前不許提這個名字,否則我就殺了你!”

            共工遺恨

            都雄魁把阿芝帶到自己臨時的落腳處,取出了酒食。兩人酒足飯飽以后,又纏綿了一回。

            都雄魁忽然問道:“你是水族的,是不是?”

            阿芝一怔,點了點頭。

            “看你的年紀和功力,在族里地位應該不低。共工的傳說你知道么?”

            阿芝警惕起來,盯著都雄魁,這個男人卻毫不理會她的逼視。

            阿芝道:“我們只是萍水相逢,你不用指望在我這里打聽出我族的秘密!”

            都雄魁一聽,嗤之以鼻:“秘密?你們的秘密我知道得比你還多!我只是問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樣?”

            都雄魁又道:“十六年前水族分裂的始末,你應該也經歷過吧?”

            阿芝一陣害怕,驚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都雄魁問。

            “那時候我十六歲……你到底是誰?為什么知道我族這么多的事情?啊——”

            都雄魁突然拉開她的雙腳,進入她。兩人一陣亂叫亂動,又各流了一身的汗。阿芝徹底軟了下來,伏在都雄魁身上,蜷曲如同小貓。都雄魁的呼吸頻率和說話語調卻一如往常:“你都知道,那就很好。”從他的聲音里阿芝可以感到這個男人精力依然充沛,天啊!他剛剛干了她兩次,卻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這個男人是鐵做的么?阿芝反而有些喘息:“好什么?”

            都雄魁道:“你認識有窮商隊那群人是不是?”

            “嗯。”

            “好,明天你就去見他們,把十六年前的事一五一十跟他們說。”

            “什么!”阿芝抓住都雄魁的兩臂,撐起身來,“你說什么!”

            都雄魁冷冷道:“我的話不喜歡說第二遍。”

            這男人剛才正和自己親熱,但現在臉色一變,一股殺氣向阿芝逼來,讓她打了一個寒戰。“我,我不能說!那是我們水族最大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那……那……”

            都雄魁笑道:“秘密?哈!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不是秘密?”

            都雄魁冷笑道:“共工遺禍,各大門派的典籍上都記載得明明白白,見識稍廣的人誰不知道!哼!干這么大的事情還妄想能瞞住天下人的耳目,當真愚蠢之極!十六年前,溯流伯川才發動水月大陣,我們就都知道了。”

            阿芝駭然道:“你們?”

            “嘿!你們水族自以為躲得隱秘,其實是因為幾百年來我們不想動你們。但你們想水漫天下,這事我們就不能不管了!本來天下間死多少人與我無關,但如果全世界都變成一片汪洋,我豈不少了許多樂趣?”

            阿芝又是一陣顫抖,伏在都雄魁胸膛上,心道:他知道的!他真的都知道!忍不住問道:“你剛才說‘我們’,那么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人了?”

            都雄魁漫不經心地答道:“嗯。祝宗人、藐姑射,還有獨蘇兒。”這幾個名字若是見聞廣博如桑季、靖歆等人聽了,那當真是如雷貫耳!但阿芝僻處西域,卻是一個也沒有聽過。

            都雄魁繼續道:“溯流伯川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不知道他正要召喚‘水之鑒’的時候,我們幾個正在旁邊看著呢。但不知為什么后來他突然停住了。你知道原因么?”

            阿芝道:“因為水后不同意。”

            “哦。”都雄魁笑道,“這個女人倒有點見識。”

            阿芝道:“如果當初我王真的把‘水之鑒’召喚出來,你們又會怎么樣?”

            “怎么樣?”都雄魁淡然道,“還能怎樣?自然是宰了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顯得容易。

            發現阿芝在發顫,都雄魁問道:“你是冷,還是害怕?”

            阿芝道:“我害怕。”

            都雄魁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放心吧。讓我覺得爽的女人,只要不觸我逆鱗,我一定不會虧待的。”

            阿芝道:“你會一輩子對我好么?”

            “不會。”

            沒有女人在這種情況下聽到這種話會高興,阿芝也不例外。眼前這個男人,連謊話也不屑說!

            “別哭著臉!”都雄魁不悅道,“我不喜歡哭著臉的女人!”

            阿芝忍住了眼淚,道:“你說你們能殺水王,為什么還要我去跟有莘不破他們說水族的事情?”

            都雄魁笑道:“‘水之鑒’奈何不了我,但要收拾那對公婆還是很麻煩的。如果有那幾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小子代我們動手,豈不省了我許多手腳?”

            阿芝猶豫了一會,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嗯?”

            “你露一手,如果真有能夠殺死我王的實力,我就聽你的話,把事情告訴有莘不破他們。否則……”阿芝話沒說完,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啪啪啪連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兩只手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了,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都雄魁冷笑道:“疼,是不是?我讓你記牢了!你沒有資格跟我做交易!”

            阿芝兩頰紅腫,赤裸裸地站著,又是尷尬,又是羞辱。都雄魁臉色一緩,道:“不過我今天心情好,就當你剛才只是好奇。來!讓我快活快活,我讓你開開眼界!來啊!”

            “嗯,不錯,不錯!”都雄魁在地面的影子逐漸拉長、變大,和附近一座高山的影子連成一片。

            “喔——”都雄魁身子一震,大山的影子突然倒卷上來,把山河都籠罩住了。

            水族的人不告而別,蒼長老等人不免有些不悅。有莘不破卻連連為采采辯護:“她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啦!一定有苦衷!”

            水族已經遷走,小相柳湖再無可戀,有窮商隊再次起錨出發,繼續逆江而上。這日有莘不破正和伙伴談論水族的事情,突然東南方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嚇得有窮武士刀劍出鞘,慌忙警備。幾匹水馬被那突變所驚,亂了陣形,羿令符忙跳過去想法穩住舟筏。

            所有人都望向東南,但見煙塵蔽天,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江離道:“難道是山崩?看樣子又不大像。”

            有莘不破一拍腦袋,道:“我知道出什么事情了!”

            江離奇道:“哦?”

            有莘不破興奮地說:“雒靈的師父和那個血魔打了起來!一定是這樣的!”

            江離道:“原來是亂猜,不過也有幾分道理。”

            雒靈卻皺了眉搖頭。

            桑谷雋道:“我去看看!”接著招來幻蝶,迎風而去。“我也去!”騶吾一跳,馱著羋壓橫過十幾丈的江面,也向東南奔去。

            江離道:“我去照應照應!”說著上了七香車。

            有莘不破也要上車。羿令符這時已經安撫住水馬回來,把他攔住道:“個個都去了,這里怎么辦?別忘了你是商隊的臺首!”有莘不破忍了忍,嘆了口氣道:“也罷。”

            師韶道:“無瓠子委實非同小可!他既有心為難你,我們便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江離和桑谷雋機智靈敏,兩人互相照應,就算遭遇大敵,當能全身而退。羋壓年紀還小,你剛才應該攔住他的!”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吧!這小子福氣大得很!而且最近功力好像進步不少。你不知道!我們剛剛上筏出發時候,和桑谷雋三個人在有窮之海里面亂打一通,羋壓那小子的重黎之火好厲害!連我的鬼王刀也差點被他燒軟了!”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師韶說著話,雒靈仍像平時一樣,在旁邊靜靜聽著,既好像這“無憂”車頂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又像她已經和整個環境融為一體。

            說了半日的話,有莘不破開始擔心。羿令符指著有莘不破腳下道:“看。”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多春苗的種子?嘿,肯定是江離留下的。”

            羿令符道:“江離心思細密,如果有事,一定會示警的。”才說著,東南兩個黑點漸漸靠近,有莘不破看清是幻蝶和七香車,松了口氣。而地面上,騶吾在山林間跳躍如飛,來勢竟不亞于空中飛馳著的幻蝶和七香車!桑谷雋和江離還沒降下來,它已經橫江跳上了舟筏。羋壓笑嘻嘻對桑谷雋道:“嘿!還是我快了一步!”

            江離走下七香車,車上赫然還有一個昏迷的阿芝!

            有莘不破問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桑谷雋道:“東南一片亂石,看樣子倒像是一座山被什么東西壓塌了!我們去的時候,只看見她一個人躺在那里。”

            有莘不破道:“她沒事吧?”

            “沒事。”江離道,“只是暈厥而已,身體沒有什么不對勁的。”

            羿令符道:“看出是什么人干的么?”

            江離道:“看不出來。”

            有莘不破道:“會不會是什么幻獸?”

            “不像。”江離道,“那兒到這里的路程,如果有人招出這么強大的幻獸,我們應該可以提前感應到。”

            桑谷雋嘆道:“看來一切只能等她醒來再說了。”

            阿芝醒來已是子夜。在都雄魁達到高潮的那一刻,她親眼見識到都雄魁那反手間摧毀山巒的可怕力量!她剛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覺都雄魁往她頭上一指,便人事不知了。醒來后還未睜開眼睛,先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原來是有窮商隊的人!她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但卻也猜到了七八成——多半是都雄魁的安排。而且阿芝也馬上想起都雄魁讓她做的事情——如果她真的這么做,那就意味著叛族!可是如果不這么做,除了會惹怒都雄魁以外,也不見得能夠以自己的犧牲換來水族的平安——都雄魁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水族上下根本難以抗拒。何況那個秘密都雄魁早就知道,即使自己不說,他仍然有辦法通過另外的渠道知會有窮商隊。

            “你醒了嗎?”是江離的聲音。

            阿芝睜開眼,第一個就看到了桑谷雋。心中七情翻滾,別過頭去。

            桑谷雋心中大是奇怪:她對我的態度好像有點怪怪的……也許是我多心了。

            別人卻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有莘不破和江離好追問山巒崩摧的事情,阿芝卻不肯開口,只是搖頭。

            “算了,”江離道,“讓她休息吧。”說著眾人就要退出去。阿芝突然道:“等等!”她慢慢坐了起來,又猶豫了一會,這才道:“山峰坍塌的事情,我不能說。但小水晶宮、小水晶宮……”

            有莘不破急道:“小水晶宮怎么了?采采出事了嗎?”

            阿芝道:“我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有莘,你不是問過我們為什么水族沒有男人么?”

            有莘不破道:“是問過。這和采采失蹤有關系么?”

            “我不知道。或許有些關系。”阿芝停了停,終于下定決心,道,“這本來是我們水族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想到這個秘密終于要從自己口中泄漏出去,想到這些話一出口,自己將永遠不能回歸本族,阿芝不禁一陣難過。

            “我們水族的來歷,你們知道么?”見眾人均搖頭,阿芝道,“你們平原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不過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關于共工大神的傳說?”

            “啊!”有莘不破驚道:“水族、水族,難道你們……”

            “不錯!”阿芝道,“我們就是共工大神的后人!”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那個強橫冠絕古今的叛逆者,一怒而遺禍天下——這是有莘不破等人在舊籍上讀到的歷史,但阿芝所知道的歷史呢?

            “族老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是居住在平原的。那里有肥沃的土地,有豐饒的物產。”水族的記憶到此被腰斬了。在對土地和王權的爭奪中,“我們被打敗了,共工祖神用他的生命推倒了不周山,阻住了追兵,我們族人得以退入西北、西南,從此開始了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流浪,直到在大相柳湖建立我們的新家園。”

            有莘不破奇道:“大相柳湖?”

            “不錯,”阿芝道,“大相柳湖。那是一片大澤,水草豐饒,我們在那里,一過就是十一代!當年的戰敗慢慢變成一個傳說,過了這么幾百年,仇恨早已不再被族人們掛在嘴邊,我們生活得很平靜,沒有歷史的包袱,也失去了振作的野心,直到幾十年前……”

            那是三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前?阿芝也說不清楚,那時候她好像還沒有出世。但就在那幾年間,水族的幾個去過天山的少年才俊突然擁有了驚人的力量!族中長老參考殘存的典籍,知道他們所擁有的神奇力量和當年共工祖神所擁有的力量十分類似。

            “那是一次覺醒,力量的覺醒,同時也是野心和仇恨的覺醒。不知為什么,隨著力量的日益強大,男人們開始對平原的人——那些把我們驅趕到這苦寒之地的民族產生徹骨的仇恨。”

            這仇恨不僅是野心,不僅是妒忌,還有留在血里的刻骨深仇!只是水族的人不知道為什么這種埋藏在骨血深處的仇恨會在這一代爆發!

            “‘是共工祖神在引導我們!是我們復仇的時候了!’這個答案被大多數人接受,一位英勇的男人把大家鼓動了起來。不單是族里的勇士愿意追隨他,女人和小孩更把他視為部落的英雄。當時大家都相信他將帶領我們洗刷數百年前的屈辱,帶領我們回到本應屬于我們的平原。那個男人,成了這一代無陸一族的王——水王溯流伯川!”阿芝眼中露出無限憧憬的色彩,“他是那么英俊!那么威武!即使離開大相柳湖的時候我還很小,即使我沒見他已經十六年了,但我至今仍然記得當年崇拜他的那種快感!他是我們所有人的偶像!也只有他,才配得上我族最美麗、最善良、最聰明的女子——這一代無陸一族的后!”

            有莘不破等心中一動:“看來,這個水王就是采采的父親了。只是為什么如今水族沒有一個男丁?難道因為什么原因盡數罹難了么?”

            “共工的力量本來已經消失于天地之間,三十年前為什么會突然出現?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都雄魁沉吟著。獨蘇兒的這個問題,正是他這些年來最大的困惑之一。十六年來他耐住性子不動水族,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祝宗人非不得已不愿多造殺孽,藐姑射生性疏懶,獨蘇兒厭倦人間世事,因此都雄魁不牽頭,大家竟然把這件事情給遺忘了,這才讓水族又多了十幾年的生機。

            “應該是隔代血繼。”都雄魁道,“共工臨死前的詛咒把仇恨和力量一起藏在血脈的最深處,直到有適合的傳人才爆發出來!”

            “可是即使是有適合的子孫,一般也需要一個引子。”

            都雄魁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什么意思。雖然說喚醒隔代血繼是你們血宗最拿手的本事,可我知道那不是你。”

            都雄魁冷笑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想把我們的約定修改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或許有一個你感興趣的消息。”

            都雄魁冷冷道:“我很久沒和人做交易了!”

            “我沒資格和你做交易?”

            都雄魁沉默半晌,道:“也罷,先說說你要干什么!”

            “我要‘小水之鑒’。”

            “咦?”

            “我也不會獨吞。我只要雌鏡就行,雄鏡歸你。”

            “嘿!我要這玩意兒來干什么?”都雄魁冷笑一聲,又不禁奇道,“你都已經達到心魂神化、不滯于物的境界了,還要這東西干什么?”

            “你想知道?”

            都雄魁道:“你會說?”

            “不會。”

            沉浸在往事中的阿芝繼續敘述著:那一年,年幼的她還不懂事,意氣風發的年輕水王率領水族精英越過高山大河,沿著大山南道的沙漠之徑,向東方進發。

            他們要復仇,同時也是為了給族人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可是,可是……”阿芝的語音顫抖起來,“在那里——那個后來被稱為‘劍道’的荒徑上,我們遇到了那個人——不!他是魔鬼!天上地下最可怕的魔鬼!”

            阿芝恐懼的眼睛中噙著淚水。有莘不破等不禁好奇:看來水族在那個人手下吃了大虧,所以后來沒有發生水族入侵中原的事情來。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竟能以一人之力讓一個鼓起侵略心的民族知難而退?

            “當時隨行的隊伍中唯一的女子,也就是我們后來的水后描述說:那個夜晚,離綠洲不遠的荒道上,一個白衣人很寂寞地走來——他只有一個人,一把劍。”

            有水族的人迎了上去問話。男人只是一個過客,沒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話不多,但水族終于從他寥寥的語中知道他來自平原,來自那些被水族憎恨著的民族。有一個驕傲的水族勇士上前挑釁,劍光一閃,那個勇士在血光中倒下了,沖突開始。

            阿芝臉上兩行眼淚不絕如縷,描述著她從旁人那里聽來的夜戰:“那個晚上是用血染成的——用我們族人的血!我們的勇士一個接一個倒在那男人的腳下。沒有人擋得住他的一劍!共工祖神賦予我族勇士的神奇力量,在那神魔般的血色劍光下變得那般無用!”

            有莘不破的瞳孔突然收縮,“神魔般的血色劍光”!江離、羿令符、桑谷雋……所有人都為水族的勇士們擔心,但卻不禁對那柄劍悠然神往。

            眾人隱隱猜到那個白衣劍客是誰了!

            “東征的勇士們在那一役幾乎盡數死難。我王擋了那個魔鬼三劍,身受重傷。水后沒有動手,絕望地坐在尸體中束手待死——在那把魔劍前面,人類的力量根本沒有抵抗的余地!可那魔鬼卻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踏著我族勇士的尸體,繼續向西走去。他到底要到哪里去?追尋夸父[42]的足跡一直走到日落之山么?”

            天山……劍道……有莘不破眼中呈現那個荒蕪的沙漠,那條用尸體堆砌起來的道路!他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風姿絕代的男人,天下無敵的劍!

            是他!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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