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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夜闌京華 > 8、第七章 未察塵緣起(2)

            8、第七章 未察塵緣起(2)

            趙予誠還想問。

            謝騖清端起酒瓶,為他倒酒:“我如今是誰,你清楚得很。滇軍和桂軍都已站在了孫先生那邊,我父親也是。我們勢必要和軍閥政府有一戰。你不該再問,日后更不能單獨見我。”

            趙予誠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據局面,趙予誠也是痛心疾首,這和當年拼死的初衷已相去甚遠。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制的人,難道都為了成全一個個大軍閥的土皇帝夢?這是對死去同袍的侮辱。

            趙予誠欲要說什么。

            謝騖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斷他:“家父提著腦袋許多年,我就算不說出自己的立場,所有人都已默認。而你,老趙,你不必對我說任何話。”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趙予誠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最近見了許多人,哪個派系的都有。你回去只管說我不給你面子,無法以舊情拉攏我即可,”謝騖清輕嘆口氣,隨即鄭重、低聲道,“保重。”

            ***

            她送白謹行離京那天,謝騖清沒出現。

            這是預先說好的。

            那兩日法租界被封了不少貴人,抓了重要人,大小沖突,明著暗著有幾十起,還有商鋪起火。凌晨的租界北口發生那幾分鐘的事,就像疾風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

            從頭至尾,他就是做戲給暗處的老頭子們看的,唯一擔心突顯出何未。不過他從入京就鶯鶯燕燕環繞,隔三差五驚心動魄一場,自覺問題不大。但那天他一回利順德,父親的電報剛好到了,電報里,謝老將軍大罵老頭子們要聯姻是癡心妄想。就是從這一封電報里,他嗅到了不尋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點名的乘龍快婿,那這件事發生的就很不是時候了,何未成了正當下、他謝騖清愛得正興起的那個,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聯姻絆腳石?

            雖只是一封電報,謹慎如謝騖清還是提醒白謹行,須盡快將局面扭轉回來。下之意——無論他們是否決定要結婚,都先把這場戲唱完。

            于是在天津,謝騖清和白謹行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追求何二小姐,謝騖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謝騖清的前緣,全身而退。

            ……

            眼下么,正是何未和白謹行依依惜別的戲。

            “那天的小姐已鬧過一出,”她把自己一方手帕疊成小方塊,塞到白謹行的西裝口袋里,“我倒不顯得多要緊。”

            “那位小姐我沒見過,想來是清哥早年的……他不愛說自己的事,尤其這方面,”白謹行回說,“也不止這方面,他是個喜好兵行詭招的人,自來不和人說想法,連對親人都幾句真幾句假的。不過他想將你盡快摘干凈,確是真心。”

            白謹行以為她在做戲,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輕聲說:“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條華人街,這你肯定曉得。有位長輩在那邊有幾間公寓,我為你先租了一間。留學是條艱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負。我和伯伯聊過,他讓你租他的地方,能有個照應。”

            白謹行只覺被個小姑娘如此照顧,十分不妥,想拒絕。

            “拿著吧,”她說,“前些日子,有人被國內注銷了護照,當天就被德國驅逐出境了。這個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師,外交資源多,關鍵時候能幫你。”

            白謹行幾番推辭,何未最后讓他留著這個,關鍵時刻求助用,這才說服他收下。這是兩人的第三面,在前門樓子的火車站告了別。

            何家在火車站的客票房設有“問事”的招牌。另外,在頭等候車房也有一個專員,對接上海和廣州碼頭出港的客輪業務。

            早晨送到家里的客人名單上有個名字,正是趙予誠,訂票就在正陽門這里。何未悄悄記在心里,送完白謹行,便帶著蓮房到頭等候車房,想問問專員對方面貌長相。

            這里的專員是她專門挑來服侍貴客的,對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問,回憶說:“約莫四十歲上下,身子板瞧著是武官,戴著副眼鏡。”

            對上特征了。

            何未假模假樣挑了七八個名字,照舊問相似的問題,掩蓋她對趙予誠的特別。她關照小專員,這些問過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親自送到府邸或飯店,不可疏忽怠慢。

            她翻看著本子,想等等看能不能見到趙予誠。

            名單上有標注,趙予誠的出票日期是今天,他若著急,說不定自己來取。

            小專員給她使眼色,何未一回頭,可不就是趙予誠。男人見她如面對一個陌路人,腳步匆匆地迎面過去了。

            “這人……”小專員想說,竟對小主人視若無睹,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面上不以為意,放了本子叮囑兩句后,離開候車室。

            她四處找,哪里還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連人家背影都沒看到。

            何未總覺那人認得自己,并且認出來了,恐怕礙著什么人或是事,沒打招呼。她跟蓮房出了站,剛上了車,便見趙予誠立在站門外的黃包車聚集處。趙予誠一副極著急的模樣,連問兩輛黃包車都被定了,最后竟攔下來一輛有人的車,與人低聲下氣地求讓車。

            “你去請那人來,”何未對司機說,“他是我們的船客。”

            司機跑過去,低語兩句。

            趙予誠朝著她瞧了一眼,搖頭拒絕。

            何未心中焦急,對茂叔說:“咱們把車開過去問問。”

            茂叔換到駕駛位,將車開到了趙予誠面前,何未親自下車:“先生去何處?”

            “這位小姐,”趙予誠滄桑的面孔上,全是陌生,但眼里有見故友的和善,“多謝好意。我去的地方太遠,不敢耽誤您的時間。”

            趙予誠不等她說話,又說:“小姐先回車上吧,正陽門今日……風大。”

            遠處出入站的人潮里,突然有十七八個人沖出火車站的東門,其中幾人還拔出了槍。她一時腦子空白,在意識回來的一霎,快速說:“搶我的車,快……”

            趙予誠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間的時間拉到了最極致……何未分明聽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從胸腔被擠壓出來。

            直到身子被趙予誠重重一推,撞到車門上,背后的劇痛震得她醒過來。

            接連幾聲槍響,一聲沉重的墜地聲,讓全部的塵世雜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見到人倒在槍聲里。就在她的腳尖前,幾步遠的地方,趙予誠已經倒在那里,血還沒來得及從身下流出來……他喘著氣,想爬起來,又是兩聲槍響,像打在了腦后,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掙扎,身子重重地對著泥土栽下去。

            他的臉沖到混雜著水和冰碴的黑泥水里,還睜著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槍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著氣,靠在汽車門上,死命地盯著趙予誠。

            不知情的蓮房和茂叔擋著她,不讓她再看。有人圍上來,詢問他們是什么人,蓮房白著臉吼著對方說是這何家的人,死命推開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機把何未塞進車里,帶著后頭車上下來的幾個何家人,擋著車。他們站在趙予誠的身體前,對峙著,直到車站里的巡邏警頭目出來,為她證明身份,讓這些人不得不放棄了帶她走的意圖。

            但仍扣著車,不讓何未走。

            尋常時候,趙予誠早該被挪走,今日拖了一個小時沒人動他。為防被太多人瞧見,外圍遠遠地攔了一圈子人,起初還有人圍觀,后來漸覺得沒熱鬧可看,該趕路的趕路,該入站的入站。只剩下最外邊的人,還有一輛車,一個躺在泥土里的人。

            她在車內,不忍看那處,扭頭往火車站站門看,眼淚不停往下掉。

            “沒關系的,沒關系,茂叔去找人了。”蓮房想抱她,被何未擺手制止。

            “來人了。”司機激動地說。

            蓮房帶著驚訝同時說:“謝公子。”

            何未轉回頭,是謝騖清。

            隔著玻璃,她見謝騖清扯下吊著手臂的綁帶,一把揪住陪同來的官員,一拳打了上去。官員摔在泥地里掙扎著,恐懼他腰后的槍,拼命往后逃著。謝騖清沒再追上去,幾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經一個多小時的男人……

            他看到趙予誠的臉,靜止不再動。

            車外的世界,包括車內的全部人都因他的止步,停滯在這里。

            最后還是他先挪動了腳步,回頭,撿起剛剛披在肩頭、因打人而落在泥土里的軍裝上衣。他走回到趙予誠面前,單膝跪下來,將衣服慢慢在泥里鋪好。

            謝騖清伸出兩只手,捧起趙予誠的頭,讓他的臉枕在了那件軍裝上。

            何未看著無聲的一切,拼命捂住自己的口鼻,眼淚順著手背不停滾落……

            她看到謝騖清單膝跪在過去的戰火里,那里有一個撕了半本學員證的無名少年,深夜摸到河畔,到一個拋掉身家性命的草根將領面前自薦。一個驚恐面,一個露齒笑,自此成了“山海不全,死而有憾”的生死摯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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