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后。
“您好,我是破軍,很高興能跟您說話,您的開場白和我設想的相同,很高興我們如此心有靈犀。”
這句話很長,仔細聽,會發現一種微妙的生硬感。
抓取到其中一個關鍵詞,陸封寒呼吸微窒:“破軍?”
“是的,感謝您為我命名,您的取名水平超越了全聯盟98.976%的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陸封寒現在動不了,力竭地閉上眼,問:“你在我手腕上?”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數據核,那么是的,我暫時住在您的個人終端里。”
陸封寒許久才呼出一口濁氣:“我沒死。”
“是的,除腦部震蕩、三根肋骨骨裂、額角破損出血、手臂劃傷外,您還活著,暫時沒有死去的可能。”
陸封寒不認為自己在微型星艦爆炸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你救了我?”
“當時情況危急,因感應到您生命體征急速降低,我被迫強制啟動,附近有一艘系統崩潰的中型艦,我趁機入侵,強行彈出了對方的逃生艙。”
明明是電光火石間的危急情況,卻在破軍平鋪直敘的描述中顯得平常。
“在我們進入逃生艙后,躍遷通道被爆炸摧毀,我們被亂流推出通道,進入了聯盟星域之外。我通過對附近數據的分析,最后決定將逃生艙降落到這顆行星上。我們運氣不錯。”
陸封寒大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破軍所說的“運氣不錯”是什么意思。
他躺著的地方有草,這就說明,這是一顆適合生物生存的行星,食物與水源應該不成問題。
“謝謝你。”
破軍很有禮貌地回答:“不客氣。”
距離陸封寒能自主活動,已經是八小時后了。陸封寒頭依然昏沉,但能站穩。至于肋骨骨裂和手臂劃傷,并不影響他的行動。額角的血口已經凝固,他便沒再理會。
一邊探查附近,陸封寒一邊問:“你會不會講小故事?”
這是在荒星時,祈問過他的,如果有一個人工智能陪他聊天,是否希望人工智能會講冷笑話和小故事。
破軍回答:“當然,我數據核中包含有近十萬條冷笑話,從古至今上百萬個小故事,我還會唱歌。”
陸封寒挑眉:“唱一首聽聽?”
不過只聽了一句,陸封寒就皺了眉:“好了,我已經知道你會唱歌了。”
破軍很謙虛:“感謝您的認可。”
陸封寒:“……”
其實我并不太認可。
直到天黑,陸封寒才停止探查,進了一個巖石構成的山洞,因為破軍提醒他今天晚上會下雨。無法接入星網,沒有救援,他必須保證自己不能生病。
用找到的干柴升起一堆火,陸封寒靠著冰冷的巖壁:“你有沒發現,我們看見的所有植物種類都差不多?”
“是的,我發現了。”
“不像是自然形成,倒像是有人撒了把種子在這里。”陸封寒手指叩在膝上,想,如果真的有人,那會不會能找到離開這里的方法?
不知道祈現在怎么樣了。
他眼前浮現出逃生艙啟動時,祈雙眼濕漉漉地望著他的模樣。
他把小嬌氣惹哭了。
還哭得那么厲害、那么傷心。
心口猛地一陣抽痛,陸封寒產生了一種自厭的情緒,他換了個姿勢,將有傷的那條腿伸直,望著火苗映在巖壁的影子,問得突兀:“白塔在礁湖星云,對嗎?”
破軍回答:“是的。”
“白塔”建立于地球時代,當時全球生態環境極端惡化,人類集結了全球最頂尖的科學家,只為種族謀求生路。
因此,白塔至今,宗旨仍是最初的——“為人類的延續。”
地球歷中第一次將人類送入太空、開啟星際時代序幕的第一次科技大爆發,便是白塔的成果。后來星歷元年的第二次科技大爆發,亦為白塔推動。
人類種族史上,白塔擁有著絕高的席位。
反叛軍成立后,白塔成員俱在黑榜前列,這才逐漸隱匿。
而為了保護白塔,在外提及“白塔”這個名字時,所有人都會用“那邊”指代,已是不宣的默契。
陸封寒得到肯定的回答,心下稍稍安定了幾分。
如果是白塔,必然能在一團亂中,將祈護好。
心思煩亂,陸封寒起身,沒有冒失地離開巖洞,而是轉了方向朝向巖洞深處,問破軍:“可以進去嗎?”
“可以,根據環境數據,里面危險系數極低。”答完,破軍還非常貼心地打開了光源。
陸封寒抬腳往里走。四周太靜,連蟲鳴也沒有,身前的光源破開黑暗,身后的陰影便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有種一不小心便會被吞噬的危機感。
破軍開口,打破沉寂:“需要我為您唱歌嗎?”
陸封寒沒答,反問:“為什么這么問。”
破軍:“因為我的制作者用一段數據提醒我,您偶爾會臨時有點怕黑,需要人陪。”
陸封寒腳步一滯,又失笑。
這是祈拿著游戲終端來找他,兩個人同睡一張床那天晚上,他臨時胡謅的理由。
心情柔軟,陸封寒隨口閑聊:“你怕黑嗎?”
破軍:“我不怕。”
陸封寒:“那你怕什么?”
破軍:“我怕鬼。”
陸封寒以為是自己沒聽清:“什么?”
破軍重復:“我怕鬼。”
陸封寒:“這是設計者的設計,還是別的原因?”
破軍為自己的恐懼作解釋:“跟設計者無關。我在入侵中型艦系統時,不小心順便帶走了一些數據。在你昏迷的時間里,我探查完周圍,很無聊。于是在其中翻找到了一部鬼片,出于好奇,我看完了,我很害怕,也很后悔。”
陸封寒一時間,心情頗為復雜——
他擁有了一個怕鬼的人工智能。
巖洞不算太深,停在盡頭的巖壁前時,時間并沒有過去很久。
陸封寒調整光源,讓光線照在上面,“有字。”
雖然是在巖洞深處,避開了日曬風吹,但那些字跡依然有些斑駁了,不過尚能看出是有人一字一句親手刻下的。
是一段留。
“致后來者:
我生于地球歷2109年,是聯盟‘大航海’計劃的成員之一。地球歷2131年,我與三名同伴從地球起航,到達了這顆陌生星球。不幸的是,我們的飛船破損,再無法返航。
一名成員在三個月后自殺,一名成員因病死亡,我與另一名成員在這顆陌生的行星上度過了許多個日夜。在看不到離開的希望后,他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體會到了難以喻的孤獨。
這顆星球適合人類居住,卻沒有生命痕跡。我將飛船中攜帶的植物種子撒滿我所過之處,它們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然而我卻更加清晰地感知道,這里并非我的故園。
若有后來者到達這里,請帶走一顆石頭,權當我與我的三名同伴,時隔多年,跨越星河,魂歸故里。
我擅自為這顆行星取名‘晨曦’。
愿人類迎來光明。”
陸封寒沒有發現留下這段話的人的骸骨,猜測這條留不單單只刻在了這一處。
“大航海”計劃,是地球時代末期、聯盟定居勒托前提出的一個近乎悲壯的計劃。寄希望于如地球時代的“大航海”一般,于宇宙中,發現“新大陸”——宜居行星。
那時,地球環境極度惡化,已不適合人類生存,種族滅亡迫在眼前。
一面是白塔的科學家殫精竭慮尋找出路,一面是無數普通人紛紛響應,懷著當今之人難以想象的無匹勇氣,駕駛著近乎簡陋的飛船,一頭扎進了浩瀚的宇宙中。
僅為人類。
僅為種族延續。
陸封寒俯身撿起四塊小石頭。
隱約看見兩百多年前,一個模糊的人影利用粗陋的工具,在巖壁上一字一句地刻下這一行行字。
看見四個年輕人降落在這顆行星上,懷著對種族未來的憧憬,滿面笑容。
看見無數飛船自地球出發,飛向茫茫太空,尋覓生的奇跡。
陸封寒聲音很輕,怕驚擾了什么。
“人類這個不算強大、甚至脆弱的種族,為什么能從遠古蒙昧走到地球時代,再走到星歷紀元?”
巖洞之外,是陌生卻充滿生機的行星。
行星之外,是浩渺無垠的宇宙。
人類之于宇宙,甚至不如一粟之于滄海。
陸封寒的影子斜斜映在地面。
他仿佛只是在自問自答。
“是希望。”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