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寧馥從郵局寄了信出來,崔國富的東西還沒買完。
他們要搭的車在供銷社附近有一站,寧馥只能走到供銷社外面等。
崔國富隔著柜臺前熙攘攢動的人頭,瞧見寧馥正站在外頭,于是大喊道:“寧馥,寧馥,快進來啊!”
他看寧馥慢吞吞地走進來,一把就把她拉到了柜臺前,“你在外頭轉悠來轉悠去干什么呢?這里又沒有狼,你磨蹭啥!”
寧馥的臉上難得出現了難色。
貨架琳瑯滿目。
這個國家最困難的時刻已經過去,物質正在漸漸地豐盈起來。雖然大多數生活用品還要憑票購買,但種類和質量都有了很大提升。
這間供銷社很大,墻上掛著語錄和標語,水泥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有一股醬油和白糖混雜的氣味,并不好聞,卻很有氣氛。售貨柜臺比成年人的腰還高,幾個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的小孩渴望地把自己額頭和鼻尖壓在柜臺的玻璃板上,盯著里面整包的大白兔奶糖和小轎車模型。
這些都是他們童年中的頂級奢侈品,能跟著大人來看一看就能開心上一整天,哪輛小汽車換個位置、哪包糖被人買走了,他們都格外清楚。
寧馥正對的一面貨架是日用百貨。
她的目光沿著那些一卷一卷的彈力松緊帶、軍綠色鞋帶,一路描摹過那些印工農形象,嶄新的搪瓷水杯,落在貨架最上層,那一格擺的是香皂。
全都是原汁原味的70年代末風格,擺的滿滿當當,整整齊齊。
她全都……全都好想買下來啊!!!
——選擇困難+收集癖,發作得非常不合時宜。
——沒錯,攤牌了,不裝了。強如寧馥,也有唯一的、致命的弱點。
“小寧同志要帶啥回去么?快點的,咱們的車一會就來了!”
寧馥問售貨員:“肥皂……有幾種包裝?”
她背包里有兩張肥皂票,是寧馥爸媽從城里給寄的。
售貨員的回答令人絕望:“有三種。”對方忙得沒工夫多說話,把三種都拿下來給寧馥瞧。一種是臘梅牌的,包裝紙上是燙金梅花,另兩種有黃山迎客松的,還有印工農兵剪影的。
寧馥覺得自己像被掐住后脖子的貓,渾身僵硬。選擇困難就好像左右互搏,永遠沒有真正分出勝負的時候。要了白玫瑰,就有了朱砂痣;要了紅玫瑰,便有了白月光。
——誰能想到能讓快穿局女配分部扛把子的寧馥大腦陷入當機狀態的,居然是肥皂包裝三選二的問題?!
在最后時刻,崔國富一把從柜臺上抓起兩塊香皂,將寧馥手中捏得緊緊的票子扥出來遞給售貨員,拉著她就去趕車了。
寧馥上了車才有功夫看手里的香皂。
是迎客松的和工農兵的。
還差一塊燙金梅花包裝的。
心里癢癢賽過貓抓。
終于,隨著小巴車轟隆隆噴出黑煙,車外風景開始倒退,寧馥終于把脫籠的理智拉了回來。
在崔國富震驚的目光中,她將兩塊肥皂仔仔細細地放進自己的背包中。騷動的**被鎮壓,寧馥做了個深呼吸。
還有很多時間,她總有機會把那塊臘梅牌香皂買回來的。
五天后,b城。
“老寧!老寧!嬌嬌來信了——”
解fang軍三三六醫院的魏大夫以一種中年婦女不常有的敏捷,一路連跑帶顛地沖進家門。
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軍人眼都不抬一下,“知道了。”
魏大夫——寧馥她媽,喜滋滋地揚著手里的信封,“你不看?你不看我自己拆了啊!”
肩膀上扛著將星的軍人——寧馥她爸,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看樣子是真的漠不關心。可是他手中的報紙卻半天都沒有翻動一下。
寧博遠是希望閨女當兵的。結果這不爭氣的孩子竟然追著高涵跑去內蒙,把他氣得恨不能斷絕父女關系。
他老寧家什么時候出過這樣滿腦子情情愛愛,拎不清輕重的東西!
過了好半天,還不見動靜,寧馥她爸終于不耐煩地合上報紙,“她都寫什么了?”
寧將軍的威嚴并沒能維持再多的時間。
——他看到妻子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卻并無太多悲色。
“嬌嬌……嬌嬌這傻孩子……”
見妻子還是更咽得說不出話來,寧博遠“哼”了一聲,然后一把將信紙奪過來。
他拿著信反復看了兩遍,折好。
“哭什么哭?她不愿意回就不回,留在那兒鍛煉鍛煉也好。”寧博遠道:“還是很幼稚!不過總比從前好。”
魏玉華——寧馥她媽,眼淚掉得更兇了。
“你、你就嘴硬吧!嬌嬌突然變得這么懂事了,她在那得吃了多少苦啊——”
“……親愛的爸爸媽媽(如果爸爸也看到這封信的話),我在圖拉嘎旗一切都好。
回城的事,我深思過,還是決定留在這里。我會參加高考,如果考上,那當然好,如果考不上,就留在圖拉嘎旗,留在內蒙的草原上,一邊生產,一邊學習……
請爸爸媽媽原諒我的任性,但就像先烈瞿秋白同志說的——
本來,生命只有一次,對于誰都是寶貴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眾里面,假使他天天都在為這世界干些什么,那么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眾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到‘永久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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