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吳的神經高度緊繃。
他趕快囑咐車上兩個縣里知青辦的人,“你們把好車門!”
現在車子陷在雪里直打滑,他們是走不了了。
“如果他們沖上來,千萬別硬碰硬!”
兩個知青辦的工作人員各個如臨大敵的點點頭,坐在車里屏住呼吸,盯著那越來越近的隊伍。
倒也不是他們緊張過度大驚小怪,實在是真出過這樣的事情。
剛開始回城的時候很容易鬧出矛盾糾紛,當地生產隊不愿意放人,無非就兩種情況。
——要么是這知青和村里面的人有了什么情感糾葛、利害關系;要么就是關系沒疏通到位。
有個屯子的女知青和當地村干部家的兒子好上了,婚事都要定下來了,這突然來了回城的消息,一時人心浮動,改了主意悔婚要回城去。這全村的人哪里干?!說什么也要把她留下來,非要壓著入洞房,差點鬧出人命。
也有為了回城,紛紛去和村支書打招呼的知青撞在一了塊兒,狹路相逢,分外眼紅,最后險些演變成械斗的。
小吳覺得自己重任在肩,雙眼緊盯那逐漸接近的、明火執仗的隊伍,呼吸都變得粗重。
雪又開始落下來。
高度緊張的氣氛下,幾乎每一片輕飄飄的雪花落地,都在車內幾人的心臟上砸下重重一聲響。
帶領著掃雪隊伍的老卓爾琴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頭。
他眼尖,第一個看見了漸漸出現在風雪中的兩輛汽車。
“這估計是陷在雪里頭了,走,咱們正好上去幫個忙!”
卓爾琴是老司機了,經驗豐富,這就招呼著大伙,加快速度朝車子那邊趕。
五分鐘以后,兩撥人終于相會了。
老卓爾琴一揮手,鄉親們就你一鍬,我一鎬地開始除雪開路。
小吳等人一看這情況,一顆懸著的心才緩緩下落。
小吳降下車窗和老卓爾琴他們打招呼,“是咱圖拉嘎旗的老鄉嗎?”
老卓爾琴指揮著一伙人干的熱火朝天,一邊朝他們大聲道:“正是嘞!”
他笑著道:“這不大雪封了路嗎?咱心里著急啊!想著趁這幾天沒事兒先把路打通了”
老牧民朝車里看了一眼,問道:“同志,你們上哪去?”
小吳他們大松一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有了喘息的時間。
再看圖拉嘎旗的老鄉們這樣熱情,車內幾人的臉上也掛上了笑容。
“我們正是要到旗里去呀!”小吳說道:“我們想找咱旗里的一個知青。”
老卓爾琴多精的人!他仔細一打量小吳,再一看車里坐著的兩個辦事員都夾著公文包,一瞧就像是縣里頭大單位出來的!
老卓爾琴臉上一下就笑開了花,嘴角都快扯到耳根子了。
他趕緊問道:“是找寧馥的不?”
小吳下意識的點點頭。
他又想起人不能直接帶走——要先把縣上辦好的文件給支書看過,正式辦個手續,于是趕緊補充道:“我們還得先見一趟書記才是嘞。”
老卓爾琴一邊笑一邊搓搓手,熱切道:“那當然了,那當然了!先見書記,咱再帶你去見寧丫頭,她就在場站排節目呢!”
“到時候你們就留下吃飯吧,咱們現烤的羊,都是好肉好膘!”
——這肯定是縣里頭教育局的人來送喜報了!
老卓爾琴就知道,寧馥這丫頭,一準考得上!
路疏通好了,圖拉嘎旗掃雪隊今日的任務宣告完成。
眾人又幫著小吳他們推車,還順路捎上了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郵差,終于順順利利的回到了屯子里。
回去時兩撥人都已經好的跟一家人似的了。
大家熱熱乎乎、說說笑笑,一路涌進場站書記圖古力辦公室所在的院子里。
他們都想第一時間參與慶祝!大家都無比默契地交換著壓抑著喜悅的眼神,仿佛在保守一個秘密。
他們可是第一批知道小寧同志的成績單要來了的人,這讓參與掃雪的老鄉們感覺自己比其他今天沒去的人更加與有榮焉。
這絕對是新年前圖拉嘎旗最大的消息,已經在無數家庭的飯桌上就著熱奶茶和土豆燉菜被提起了,牽動著無數人的神經!
圖拉嘎旗生產大隊的隊員們,對寧馥的信念是前所未有的。
老卓爾琴在無比和睦的氛圍下,帶著據說有信要給支書的郵差和急著見完書記就要找寧馥的小吳一行人到了場站的辦公室。
一進場站排的院子他就大聲嚷嚷,“嘿!圖古力,老伙計,縣里頭來人了——”
支書圖古力匆匆忙忙的從屋里跑出來,鞋都只穿了一半。
大雪封路,天氣不好。在年根底縣里面來人肯定是有大事情。
“你猜怎么著?我們兩撥人正好在路上遇見了。”
老卓爾琴用力拍著小吳的肩膀,朝圖古力賣關子,道:“知道他們從鎮上來干什么嗎?”
“干啥?”圖古力遲疑地問,心中倒是有了一個猜測。
老卓爾琴吊足了胃口,滿意宣布道:“人是來找寧馥的!”
書記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寧馥這丫頭絕對錯不了!整個圖拉嘎旗沒有人比她更聰明、更努力、更配得上讀大學了!
這、這必須得好好招待!這可是縣上來的貴客,是報喜鳥啊!
書記大手一揮,吩咐老卓爾琴道:“告訴食堂,再加幾個菜,把酒也整上,從縣里頭過來太不容易,今天晚上就都留下來,咱們大伙好好給寧馥慶祝慶祝,高興高興!”
說罷就是和小吳等人一通熱烈握手。
小吳幾個人懵了。
這……這是什么情況?
見過生產隊大大方方放行知青的,但還沒見過這么熱烈歡迎的。
不過不管咋著,總之這事情真是順利的出乎意料,小吳一顆心終于揣回肚子里,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勝利在望。
——接下來的難題,就是如何讓一心在鄉下搞對象的寧馥,接受她必須回城的現實了。
既然現在路已經通了,生產隊態度又這么支持,天色已晚,他們留下來待一宿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養足精神,第二天再上路也可以。
不過手續還是要先拿給支書。
小吳仔細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關于批準知青寧馥回城的文件。
書記圖古力一臉鄭重又掩飾不住喜悅地將文件接了過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這薄薄的一頁紙上。
那股子喜悅歡欣的勁兒,從這位草原漢子樸實的臉上消失了。
速度快得堪比川劇變臉。
“寧馥沒申請回城啊。”他朝小吳道。
“這更像是一次人事調動,小寧同志會理解的。”小吳沒想到支書居然還會進一步詢問——通紅紅的鋼印蓋在同意回城的文件上呢!
書記圖古力皺眉道:“她還要考學呢。”
小吳心里想——考啥?再留在你們這兒娃娃都要生出來了!
他嘴上道:“那是那是,小寧回了城到了b城紡織廠,她也可以繼續復習考試呀。”
她在城里的工作都給安排好了,什么阻攔都沒用!
他還暗示了一下——小寧下鄉以前是和家里有些矛盾,但現在也是時候和解了。她不能再像個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以準備高考的名義躲在圖拉嘎旗搞對象了!
圖古力把他的話在腦子里轉了一圈,臉更黑了。
老卓爾琴還在旁邊傻笑呢,眼見書記臉色變了,不由得趕快問:“咋了?”
圖古力干脆地朝小吳他們點點頭,示意要回避一下,然后一把將老卓爾琴拉到旁邊。
“——你問明白他們是來干啥的沒?”
老卓爾琴一頭霧水,他眨眨眼,困惑又無辜的道:“問了呀,他們來找寧馥的!我就知道她肯定能考上,這不是縣里頭給送喜報來了嗎?”
“你就沒問問他們找寧丫頭干什么!?”
老卓爾琴有了不祥的預感,“沒、沒問啊,難道不是?”
書記的臉色黑如鍋底,聲音里的怒氣都快壓不住了。
“屁嘞!你看這是啥?”他把手中那頁紙抖得“唰唰”響,“他們是來辦回城手續的!”
老卓爾琴也大驚失色,“啊?!”
書記從鼻腔里噴出一股子氣來,“就算要走,也不能今天就走!”
什么酒啊,菜啊,全都取消!
他對老卓爾琴道:“你先去把他們穩住了,怎么著也得讓寧馥同志在咱們這里把年過了!明天咱還要上縣里頭去看成績呢!”
等老卓爾琴再出來,小吳三人明顯感覺到了態度轉變。
——他的笑容不再熱情,說話也有點陰陽怪氣。
三個人被莫名其妙地請到了一間幾乎是四處透風的房子,爐子都沒燒。
老卓爾琴一點也不打算解釋,只道:“小寧現在忙呢,你們多等等、多等等啊——”
他也不提吃飯的事兒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種大勢不妙的感覺。
小吳站起來。
“這樣吧,我們直接帶寧馥同志回去了,晚上車也能走,路我們熟。”
等的時間長了,容易生變啊。
老卓爾琴見糊弄不住小吳他們,一扭身,泥鰍似的溜出了屋子——
這老家伙還從外面把門給拴上了。
與此同時。
書記圖古力跑得飛快,幾乎像他二十幾歲時一樣快。
他沖進知青們排節目的院子里,忽略了所有問好打招呼的聲音,直接把寧馥拽了出來。
“小寧,城里來人了,說要帶你回去呢!”
屯子里人們都知道,小寧說了,如果今年沒考上,她要留在屯子里帶大家共同富裕呢!
“那三個人鬼頭鬼腦又著急,看著就不像什么好東西!”
其實書記圖古力知道,文件是真的,小吳等人的身份也是真的,帶寧馥回城是板上釘釘。
但圖拉嘎旗的人是知道好壞的!
只要寧馥不愿意走,說什么他們也要幫她一把!就當不知道,能拖一陣是一陣!
那小吳看樣子根本不覺得寧馥是認真想要考大學的!說不定她家里也是一樣!
可哪怕小寧今年沒考上,她明年也一定能考上!
只要她不愿意走,不愿意回城去當女工(當然,這也是人人羨慕的工作,但讀書人似乎都有點更高的追求么!),圖古力就打算頂住壓力,能幫小寧同志留多久就留多久。
寧馥一愣。
一聽書記說打頭來拿著文件的那個姓吳,是個兵,她立刻猜到發生了什么。
她爹還是不放心啊。
就像所有家長第一次放孩子獨自上下學一樣,總有忍不住的,會偷悄悄跟在孩子身后,看他有沒有順利到達,看他有沒有在路上遇見壞人。
而辦事的這位小吳呢……在原主的記憶中,就是個一腔熱血,同時又一根筋的人。
給首長當勤務兵,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活,他卻天天憋著股勁夢想有一天能上戰場建功立業。這次逮著“獨立執行任務”的機會,不達目的絕對不會罷休。
寧馥:“書記,咱趕緊過去吧。到了我再給您解釋好嗎?”
圖古力還打算多牢騷兩句呢,已經換寧馥抓著他一路往外走了。
書記有些摸不著頭腦,“咋?”他很有豪氣地一揮手,“我叫卓爾琴把他們先看起來了,你放心,咱們全屯子的人都是你的后盾!”
寧馥有些頭疼,“您還把他們看起來了?”
這百分百會出事啊。
事實證明壞事發生時,總比你預感得要更嚴重——
小吳三人想辦法從屋子里沖出來了,只不過他們沖的一點都不低調。
——三個大小伙子,主要是小吳,直接撞破了屋門,一路沖到書記的院子里。
小吳這是第一次單獨執行首長給的重要任務。
他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極端情況全都預估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緊張,同時還覺得一股熱血涌上心頭。
再多艱難險阻,他也要把寧馥帶回去,不負首長所托!
圖古力書記跑去找寧馥了,可剛掃雪回來的老少爺們還都在呢!這誰能忍得了?!
知道情況的、不知道情況的,一瞧這架勢全都抄家伙上了——欺負我們內蒙人民不夠彪嗎?!
三個人就敢在我們場站排鬧事,還想帶走我們的金疙瘩?!
甭管你是干啥的,都老實蹲著,別想踏出這院子一步!
就這樣,兩撥人形成了對峙。
——誰也不敢先動手,但誰也不愿意示弱。
“弄啥!這就要過新年了,你們弄啥!”書記一路狂奔,氣都沒喘勻,一見這情況就急了。
“他們啥也沒說明白就要把寧馥帶走!”
“他們說寧馥同志要回城了,咱不信!”
“他們把二蛋家柴房門給撞壞了!”
……
一時間七嘴八舌義憤填膺,嚷嚷什么的都有。
小吳他們被圍在人群中央,仗著人高馬大,瞧見趕來的寧馥,竟還有工夫一個勁地給她使眼色,看上去像發生了面部抽搐。
他在執著地示意寧馥趕緊往村口走。
他們的車子停在那,現在寧馥悄悄溜過去,等他們想辦法脫身了,可以迅速離開。
小吳還想了個絕妙的借口:“鄉親們,理解理解,寧馥同志這是因公調動!”
絕了。
越來越多的知青跑來看熱鬧了,聞嘩然。
寧馥到底是找關系回城還是真的“因公調動”,其實都跟圖拉嘎旗的老鄉們沒什么利害關系,犯不上讓他們“理解”。
可是知青們就不一樣了!
誰不想回城?!誰不想離開這里,回家去,過更好的生活,實現作為學子的人生理想和個人價值?!
他們都求告無門的時候,寧馥輕輕巧巧的就被“工作調動”了?!
就算是世界上胸懷最寬廣的人都會忍不住問一句“憑什么”!
知青們也開始吵吵起來了。
書記圖古力一個頭兩個大。他甚至轉身求助寧馥,“小寧同志,你看……這可咋辦?”
寧馥擠進人群里。
對著小吳:“請你先不要說話。”
她語氣還算客氣,但神情不好看,小吳下意識地閉嘴了。
寧馥沒離開家前,最是個嬌小姐的脾氣,自命不凡還有幾分潑辣,小吳其實很有些怕她。只不過這次再見寧馥,只覺得她變了許多,更溫和也更成熟了,或許是在上山下鄉過程中鍛煉出來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