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馥回家第一件事是找人喝酒。
衛九州還穿著夏季常服,就被她拉到院里的小房后頭去了。那兒背風,還能躲著點巡邏的。
寧馥指揮衛九州買酒,一邊喝一邊痛罵王曉云。
衛九州聽的云里霧里,最后也沒弄清楚這個王曉云是她親戚還是她戰友。
她泄憤一樣地,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再對折,再捏扁,然后丟到小房的房頂子上去。
衛九州默默地拉開最后一罐地給她。
他只能聽出,她不是憤怒,不是生氣。
她是委屈。
寧馥喝完打了個氣嗝。
她胸中的郁氣和憋悶,似乎都隨著這短短的、有些搞笑和滑稽的一個嗝,輕飄飄地消散了。
在月亮下她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唉。”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卻不再看起來委屈,像被偷走了毛線球的貓咪,生完悶氣后自己想通了只曬曬太陽也挺好。
“今天八月一號了誒。”寧馥仿佛終于想起來今夕何夕,將手里的空易拉罐往衛九州的手中一塞,“給,你也喝。”
衛九州只得接過去。
爛醉的寧馥歪到在旁邊。
月光在紅磚小房前灑滿一地,照著地縫里長出來的亂草,石子,臟兮兮的半只自行車輪胎。
衛九州下意識地,將那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捏的滋滋啦啦地響,一只被聲音驚到的野貓從房頂上竄過去。
他仿佛也被驚了一跳,下定了決心,把捏扁的啤酒罐一樣扔上房頂,伸手把寧馥拉起來,“我喝完啦,回家不?回家我背你。”
寧馥大笑起來,“你背我,你背得動嗎?”
她胳膊還在衛九州的手里拽著,仿佛突然間就啟動了什么機械性防御機制,手腕一抖,游魚一樣滑脫出來,緊接著就跟一記膝撞,頂得衛九州“蹬蹬瞪”倒退出好幾步,坐倒在地上。
衛九州對她怒目而視。
寧馥滿意笑道:“來打!”
衛九州一個翻身站起來,沖到進前,寧馥還張開手站著,他毫不顧自己也門戶大開,破綻百露,一把將寧馥扛起來,扛在肩膀上,繞過那一排小房,往她家的方向走。
寧馥的身手和力道,他當然是知道的。喝迷糊的寧馥如果現在全力給他的脊椎來一下,估計他明天就要躺在醫院里,被大夫宣布終身乘坐輪椅代步。
但他只是給寧馥調了個舒服點兒的位置,以免她喝多了待會頂著胃吐出來。
寧馥也真像個迷糊的貓仔一樣,找了個姿勢掛在他身上不動了。
衛九州默數著,聽她的鼻息和心跳,判斷她是否睡著了。
他放慢腳步。
——這是一種不可告人的奢侈。
伏在他背上的寧馥也真的閉著眼睛。
她的聲音,介于酣醉的囈語和清醒的陳述之間,如月色一般,迷蒙又清冷。
“節日快樂。”她說。
衛九州沒有回復她相同的祝福,只是說:“你睡著了。”
他覺得是自己喝多了。
三碗不過崗。
人真的打得過老虎嗎?像大貓一樣的老虎,只要動動爪子,擺擺尾巴,稍微拿出一兩絲狩獵者的本能,就能讓人傷筋動骨,肉綻血流。
但虎沒有吃人,或許她只是像大貓一樣把人當成了玩耍的對象,也許她感到寂寞,也許她想要伙伴。
但受傷的人不怪老虎,或許他是一個比故事里的武松還要魯莽的傻瓜,也許他癡迷于虎的斑紋,也許他明知道虎會傷人,卻仍想讓她開心。
人和虎都或許,貪圖溫柔。
寧馥喝了一頓大酒,第二天準時在早操時間醒來。
腦殼疼。
她酒量實在不怎么樣,現在回想起來對前一天晚上唯一的印象竟然只剩下滋啦滋啦響的啤酒易拉罐,以及衛九州被她一腳踢倒在地以后瞪圓的怒氣沖沖的眼睛。
她的外套掛在臥室門背面的掛鉤上,后面好幾處都蹭著白灰。
寧馥仔細回憶了一下,這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
衛九州把她扛到樓下,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摸索著上了樓、摸索著拿鑰匙捅開了門,撲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估計是她媽給她脫的衣服。
寧馥摸摸鼻子,動作利落地翻身下床。
屋子里飄蕩著一股飯香味。
王曉燕看了她一眼,“喝口熱水,吃你的早點去。”
寧馥往廚房里探探頭,“今天家里來人啊?”這一大早就忙里忙外的,整治大菜呢。
王曉燕道:“你舅舅來。”
寧馥“哦”了一聲,把頭縮回去。
在廚房門口又站了兩秒,然后后知后覺地問道:“哪個舅舅啊?”
她媽一刀剁開兩塊排骨,寧馥立刻放棄了追問,默默坐到桌邊喝她的養胃小米粥去了。
粥剛喝完,她問題的答案便自動破解。
來的是最近被她扎小人的那個舅舅。
“最近在島上待的舒服嗎?”王曉云給自己盛飯,一邊問。
王曉燕還在廚房里忙活,寧馥笑了笑,“太陽挺曬的,我還沒機會嘗嘗椰子。”她反問王曉云,“您希望我過得舒服嗎?今天是家訪,還是探親?”
王曉云點評她,“牙尖嘴利。”
他夾了一筷子菜慢慢嚼著,思忖了一會,才道:“我可以很直白地說。我來,是部隊看重你,也是我個人的關心。”
“我來,既是家訪,也是探親。”他問道:“掃跑道掃出什么心得體會了嗎?講來聽聽。”
掃跑道的感受……
胳膊酸,太陽毒,日復一日,千百下的重復動作。
以及對飛行的,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一般的渴望。
寧馥知道王曉云的用意。
掃了一個月的跑道,她學會了站在地面,站在更低的地方去看她的飛機。這樣反而看得更細。
她的目光從儀表盤上收回來,從天空中收回來。
去看每一架飛機的起飛,盤旋,返航,降落。
駕駛飛機是什么感覺呢。
——龐然大物,在你的操縱下像一只靈巧的鳥兒,像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被你主宰,如臂指使。
飛行和戰斗,都可以讓腎上腺素飆升,交雜在一起,形成教人無法抵抗的癮癥。
這些,機務連的戰士從來不曾感受過。
他們只恪守兩個字,奉為圭臬,不敢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