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已經到末期了,家人不愿意放棄最后一點希望,還帶著她千里迢迢地跑到這大城市來看病,錢一把把地花,罪一天天的受,老太太自己已經覺得不值當了。
面對這樣的兇徒,她也本能地覺得恐懼。
但本已經沒幾天可活了,還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呢?
這輩子平平淡淡地活過來了,一手拉扯三個兒女長大,臨了了,換個正當年紀的姑娘活過來,也值得啊。
寧舒英只有剛被劫持的時候無措了一瞬,之后便只有緊張沒有恐懼。
——她都是上過戰場的人了,炮火硝煙血肉橫飛的景象她也經歷過,自己命懸一線的時候也不少,對這樣的劫持,只在腦海中飛快地思考著脫身的方法,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蒙著一層薄膜,她無暇顧及。
但老奶奶讓她愣住了。
她朝著老奶奶彎起唇角。
“沒事奶奶,我不害怕。”
老奶奶的家屬放聲痛哭起來。
“都給我閉嘴!”
那瘋子一聲爆喝,顯然對這樣的場面預料不足,他暴躁地吼道:“誰再出頭?誰再出頭站出來讓我看看?!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宰一雙!”
困境之中他宛如囚徒,已經全然紅了眼,周遭萍水相逢的路人,現在看在他眼中,已經如同有生死之仇,不共戴天。
剛剛開口的那個呂醫生的同事推了推眼鏡,向前走了幾步。
一個陪護病人的護工,放下手里的臉盆,往前走了幾步。
還有一個放射科來串門的護士,一個剛剛看完病的病人,一個給護士站送外賣的外賣員。
還有許多人。
他們向前一步,兩步,三步,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將野獸困于其中。
***
“怎么了?”
就在走廊里氣氛沉凝的瞬間,劫持者身子右邊,胸外科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拉開了。
有人端著水杯走出來。
她大概是剛剛小睡了一會兒,齊肩的短發略微紛亂,但精神不錯。
那瘋子驟然受驚,一刀就朝門口的人劃去。
“——小心!”
一時間尖叫聲提醒聲和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怎么會有人這么不小心、這么摸不清情況啊?!
——雖然只不過是五分鐘的工夫,可外面走廊上剛剛又是尖叫又是怒吼,怎么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剛踏出門一步的人微微后仰,美工刀的刀尖幾乎就貼著她的鼻尖掠過。
劫持者拉拽著寧舒英,飛快地退后了半步。
寧舒英的眼睛,卻猛地亮了起來。
***
“有訴求就好好說嘛,做什么動刀動槍?”
女人淡淡道:“你放開她,她一個實習的,你就是把她殺了,醫院能賠多少錢?”
她又指了指旁邊的人。
“這個,來看病的,醫療費把家底已經掏空了。”
“那個,他自己是護工,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要養活,兜里半分錢沒有。”
“哦還有胡醫生,他剛轉住院醫師兩年,房貸一個月八千多,錢包比臉都干凈。”
眾人:???
她侃侃而談,而且嘴損,仿佛對瘋子手中的利刃視若無睹,還非常“客觀理性”地和他分析起來了——
“這些人,你就算把他們的脖子上都架上刀子,也要不出錢來。”
她一手還端著茶杯,一只手cha在衣袋里,模樣閑適。
“——我就不一樣了。”
眾人:???
劫持者:???
寧舒英:……
女人微微抬起下頜,“我已經評了副高職稱,手里有兩個重點項目,哦,對了,前幾年從美國留學回來的。”
她聳聳肩膀,“我有錢。”
寧舒英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就知道,她媽已出現,這局面勢必如脫韁的野馬般一路跑偏。
就連那瘋子都被她這一通說辭說得愣住了。
寧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在寧舒英身上一轉,在她手中裝著好幾個飯盒的網兜上溜了一圈,“你吃飯了嗎?”
她突兀地問。
寧舒英下意識地搖搖頭,幾乎忘了橫在自己脖子間的美工刀,“沒呢。”
她急著去給寧馥搶紅燜羊肉,哪來得及自己先在食堂吃?
然而寧馥并不記情。
她不耐煩地瞥了寧舒英一眼,“沒問你。”
啊?
那問誰?
劫持者咬牙切齒:“你少和我廢話!你和這小護士又是什么關系?!”
寧舒英已經領略到了寧馥的意思,她干巴巴地開口——
“我是醫生。”
一走廊的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都什么時候了?!這是該糾正他的場合嗎?!
劫持者煩不勝煩,大腦一片混亂。
“哦對了,我昨天兩臺手術,手術都是有紅包拿的,你知道吧?”
一走廊的人已經驚呆了。
他們看著這個自稱副主任醫師、留美歸來、非常有錢、公然收受病人紅包的年輕女大夫侃侃而談、和顏悅色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那個瘋子。
連他們自己都被女人話里驚世駭俗的離譜給充分轉移了注意力。
——大家伙就眾目睽睽地瞧著她掏出那只放在白大褂衣兜里的手,把手中一個紅色的信封樣的東西朝那瘋子遞過去。
好家伙,還真有紅包啊?!
劫持者也呆住了。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然后才想起自己此刻的處境,連忙要將刀重新架回寧舒英的脖子上。
然而,就這一秒鐘的猶疑,已經讓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綻。
盛著半杯熱茶的玻璃水杯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劫持者發出一聲大叫,手本能地伸出去想要反擊,下一秒,一直被他胳膊禁錮住的那個實習醫生就猛地給了他一下子。
不知是用的什么,將他砸得連連后退幾步,再反應過來時,劫持的對象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
一飯盒的紅燜羊肉撒在醫院走廊的地板上,香濃的湯汁和鮮血一起從劫持者的額頭上流下來。
“滾,別過來?!誰敢過來?!”
“誰敢過來老子就捅死誰!”
他自己陷入了絕境。
劫持者背靠著窗戶,在虛空中胡亂地揮舞著刀子。
此刻,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窗外傳來警車的鳴笛聲。
從窗子往外一瞥,就能看到警察已然到了,人群正在被從醫院大樓里疏散出去。
“把刀放下,他們帶你走前,你還能吃個飽飯。”
人們聽到那名女醫生平淡地說。
中年男人滿臉臟污和鮮血,額角上青筋迸出。
他的眼神中仿佛已經沒有了恐懼,只有最后的絕望和瘋狂。
他知道自己沒有路可以走了。
“他要干什么——!”
圍觀的人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那中年男人已經攀上窗臺,飛快打開紗窗,跳了下去!
大家的驚叫卡在喉嚨里,驚跳的心梗在胸腔。
——有人抓住了那個跳樓的瘋子。
是那個離得最近的女醫生。
她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硬生生在墜落的瞬間,捉住了那中年男人的手腕。
驚呼之后,眾人紛紛搶上來試圖幫忙。
那中年男人吊在窗外,七樓的高度,只要他跌下去,就是死。
他的眼中依然閃著瘋狂。
“讓我死!放開!”
他的嗓子嘶啞,聲音充滿怨毒。
手腕上傳來的巨力,讓他連死都不能死!
“天哪他那只手拿著刀!”
“小心啊!”
他用美工刀瘋狂地劃在抓住他的那只手上。
一刀。
兩刀。
三刀。
但那只手沒有松開。
瘋子最終被拖回了樓內。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制服,臉貼地死死地壓住,那把沾了好幾個人鮮血的美工刀被一腳踢開。
同時,警察也已經沖上了樓。
一片混亂中,瘋子被帶上手銬帶走了。
有人在向警察描述剛剛發生的事,有人在關切傷員的情況,有人在大聲布置后面的收尾工作。
寧舒英手都在抖。
她捧住女人手,“你怎么這么瘋啊……老師。”
寧馥到很淡定。
“上樓下換藥室處理一下就好了。”她檢視著自己鮮血橫流皮肉外翻的手背,“沒有傷到肌腱和筋,不影響。”
她又看了寧舒英的手一眼,“你也一起去吧,開點燙傷膏摸摸。”
寧舒英的手上被灑出來的紫菜蛋湯燙了一片燎泡。
“把飯拿上。”寧馥又囑咐道。
于是小媳婦一樣小跑過去,把沒撒的飯拿網兜裝好,跟著寧馥走了。
目睹一切發生的圍觀群眾一時詞窮。
倒是有人偷悄悄走過去,撿起被那瘋子落在地上的紅色信封。
有好奇的,這時也湊上來,“不會真是紅包吧?”
摸摸厚度,好像不像。
幾個人圍湊在一起,看著撿信封的人將信封展開了。
——那其實只是一張彩色的卡紙,特意疊成了信封的形狀,很精巧。
里面既沒有錢,也沒有卡。
是一朵黃色蠟筆畫的向日葵,一個和向日葵長得差不多的黃燦燦的太陽。
向日葵下面是兩個簡陋的火柴人,不過能看出一個是個小女孩,另一個是個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的大人。
手拉著手。
底下是拙稚的筆跡寫著一行字,還夾雜著拼音。
“謝謝寧fu姐姐治好了我的bing,以后我也要像姐姐一樣,做個好醫生。”
——今年五歲的林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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