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能一次次告別天堂,
一次次夢想著與地獄告別。
——艾米麗·狄金森
01
二○○三年,趙亦晨從派出所被調到區刑偵支隊,師從當時的支隊長吳政良。
趙亦晨參與偵破的第一個案子,就是一起特大團伙販毒案。三十名犯罪嫌疑人,其中唯一一名女嫌犯由趙亦晨和另一名警察負責審訊。
她坐在訊問室的凳子上,耷拉著腦袋,形容憔悴,身上穿的是女警給她臨時找來的衣服,因為被捕時她正和團伙頭目佘昌志一塊兒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審訊持續了六個小時,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臉色灰白,像是已經成了半個死人。
警方很快查明了她的身份:李君,二十五歲,本省人,籍貫在某個小村鎮,曾經在x市一家洗腳店打工。如今那家洗腳店已經被查封,它是當地另一伙黑勢力管理的色情行當之一。
隔著鐵窗仔細瞧了她一眼,趙亦晨想,她可真不像二十五歲。瘦骨嶙峋,皮膚松弛,滿臉爛瘡,雙眼呆滯無神,怕是長期吸毒造成的。
“不想說佘昌志,就說你之前的事吧。”趙亦晨換了個方式開口,“一九九九年你還在一家洗腳店打工。記不記得那家洗腳店的名字?”
李君還是不說話。
又過了兩天,她渾身哆嗦地倒在地上,四肢痙攣,翻著白眼,幾乎要暈厥過去。
趙亦晨和另外兩個警察上去扶她的時候,她終于出聲了。
“給我……給我一根煙……”她說。
李君十八歲那年高考,考進了x市一所名牌大學。
但她早幾年就死了父母,一直借住在姑媽家。姑媽告訴她,沒錢給她繳學費。
每晚李君都會夢到那所大學。想到將要失去這次機會,她就整日以淚洗面。
一個月后,她獨自來到城里,想要找份工作,半工半讀挨過這四年。沒想到剛到火車站,便被騙去拍了色情影片,“導演”就是那家洗腳店的老板。老板把她帶進洗腳店,她成了洗腳妹,給客人“按摩”,從此再沒有去過她夢里的那所大學。
結案以后,趙亦晨從菜市場買了條魚回家。
他到家時是晚上十點,胡珈瑛已經洗了澡,正在客廳看電視。見他回來,她又跑去廚房給他做飯、蒸魚。夏天晚上悶熱,家里沒有安空調,只有一臺舊電扇咯吱咯吱地響。她把它擺在客廳,給他吹。
趙亦晨沒待在客廳。他拎著電扇走到廚房門口,插好插頭,將電扇對著她,好讓她涼快涼快。然后他上前,從背后抱住她的腰。才忙活了一陣,她早已出了一身的汗,睡衣貼著汗津津的背,能用手抓出水來。
胡珈瑛拿手肘輕輕捅他:“到廚房來干什么,這里熱,你去客廳。”
低低應了一聲,趙亦晨把下巴擱到她肩窩里:“再抱一會兒,等下我炒菜。”
“怎么今天突然膩歪起來了,也不嫌熱。”她被他下巴上的胡楂兒刮得癢癢,卻也只是取笑他,沒有躲開。
“沒事。”他沉吟了幾秒,“你當年怎么來x市的?”
訊問李君的時候,趙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她今年也是二十五歲,讀大學前也沒了父母。更湊巧的是,她是從李君夢里的那所大學畢業的。那四年她半工半讀,過上了李君原本想過的日子。
手里擇著菜,胡珈瑛心不在焉地道:“還能怎么來。從鄉下搭三輪車,出了鎮子走到火車站,搭火車來的。”
“東站?”
“對。”
“那時候飛車黨還在。”
“是啊。”她話語間略有停頓,“所以一出站就被搶了包。”
趙亦晨攬緊了她。這事他從前沒聽她提起過。
“錢都沒了?”
“我只裝了幾塊錢在包里,存折藏內衣里了,沒被搶。”她笑笑,終于拿沾了水的手撥了撥他的胳膊,示意他松點勁,“出來前四處打聽過,知道該怎么辦。”
這回答倒是意想不到的。趙亦晨愣了愣,而后微微低下頭,輕笑一聲。
“笑什么?”胡珈瑛轉過頭來看他。
“笑你聰明。”他抬手替她把垂在臉龐的頭發綰到耳后。
那時候從農村進城的,有大半走了彎路。像李君那樣最終鋃鐺入獄的也不在少數。但趙亦晨沒有懷疑過胡珈瑛的話,他相信她聰明,運氣好,所以他后來才有機會遇上她。
直到二○○六年,胡珈瑛失蹤五天后,吳政良把趙亦晨單獨叫到了辦公室。
“小趙,你知不知道你岳父岳母的名字?”
“胡義強,胡鳳娟。都是胡家村的人。”
吳政良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微微皺著眉頭,擱在桌面上的右手握了一支鉛筆,筆端一下一下點著桌沿,“嗒……嗒……嗒……嗒”。
“老劉帶人去胡家村調查過了,”半晌,他才重新開口,“胡義強和胡鳳娟夫婦確實有個女兒叫胡珈瑛,他們死后也把遺產都留給了她,供她去城里讀書。但是胡珈瑛在學校的檔案里登記的家庭成員不是胡義強和胡鳳娟。她的戶口是買來的,身份證也是買的。胡家村的人說,胡義強和胡鳳娟結婚十幾年,一直沒有孩子。有一回他們夫妻倆去東北探親,一年之后回來,就帶著胡珈瑛。當時她已經十二三歲了。”
趙亦晨沉默地站在辦公桌前,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而吳政良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她跟你說過她是生身父母過繼給胡義強和胡鳳娟的嗎?”
“沒有。”他說。
“我們又聯系了東北那邊的派出所,明確了一下這個事。但是胡義強在那邊的親戚也無兒無女,他們一家子恐怕都是有這個不育的基因。”吳政良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小趙,胡珈瑛很可能是胡義強夫婦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
趙亦晨立得筆直的身體終于細微地一動,他沉默了幾秒,才動了動嘴唇。
“她沒跟我提過。”
“你說她大學是半工半讀,她在哪里打工?”
“一家餐館。她沒告訴我餐館的名字。”
“你們大二認識的,她當時經濟狀況怎么樣?”
“不太好。”
“我聽說她畢業之后就進了律所,跟王紹豐這個師傅學習。”目光落回手中那支鉛筆,吳政良不自覺減緩了用筆端輕敲桌面的頻率,就像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引他進入一個極有可能激怒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邏輯,“當時畢業生進律所很難,要找個師傅帶更難,尤其是像王紹豐這種資深的老律師。”
“她說王律師覺得她有實力。”趙亦晨語速平穩,卻幾乎是在他話音剛剛落下時就開了口。
吳政良知道,他已經猜到了自己要說什么。
“那她說過她那三年給王紹豐倒貼學費的事沒有?”吳政良繼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