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同的是,監獄里沒有陽光。
晚上八點,陳智敲響了趙亦晨辦公室的門。
“小陳。”他抬頭見是陳智,便放下了手里的筆,“早上我叫你查的那個號碼,后來怎么處理的?”
“正要跟您說。”陳智關上身后的門走到他辦公桌前,手里還拿著一沓剛整理好的檔案,是上個月閱兵前“掃黃打非專項行動”的報告,“是這樣,他們派出所派人去看了,那家人姓許,還挺有錢的,家里有個八歲大的孩子,看起來不像會勒索別人,倒是有被勒索的條件。便衣試探了一下,許家人都在,沒有多出來的孩子,他們一家子的行動也沒什么可疑的跡象。”
陳智有點胖,人憨厚,娃娃臉,看上去年輕,卻也是有十年經驗的刑警。這幾個月專項行動過后又是十一長假,大量的警力都被調出開展安保工作,加上九龍村的事,他好幾天沒回過家,眼看著瘦了一大圈。趙亦晨原想再交代后邊的事,瞥見他眼底的黑眼圈,開口時便話鋒一轉:“知道了,我再聯系他們鄭隊多留心,暫時不打草驚蛇。你今晚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陳智張了張嘴,想說自己還能再干兩天,但他和趙亦晨共事六年,知道趙亦晨的脾氣。如果這時候真把話說出來,想必又會挨一通訓:不花點時間養精蓄銳,只會事倍功半。于是陳智嘆了口氣道:“哎,好,趙隊您辛苦了。”
重新拾起筆,趙亦晨示意他把手里的報告放桌上。陳智順從地放下了東西,又忽然想什么:“對了趙隊,其實這個事會不會……不單純是許家人的事?
您看,打外地號碼還要加區號,就算打錯了,也不該正好打到您這兒來。而且那小姑娘八歲,零七年出生的……”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幾秒,小心觀察著趙亦晨的臉色:“有沒有可能,跟嫂子有關系?”
趙亦晨沒有說話。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這是他思考時的一貫表現。可陳智總覺得,這沒有表情的表情,其實也藏了某種情緒在里頭。——他認識趙亦晨的時候,胡珈瑛已經失蹤了三年。關于她的事,他從沒聽趙亦晨談起過。只不過這是隊里公開的秘密,趙亦晨大抵也清楚他們知情。但別人說起它,他卻總是不說話。每到那時,他臉上露出的就是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
從前陳智想過,或許趙亦晨早就看淡了,不想提,索性就不提。至于之后為什么沒再找老婆,怕也只是刑警隊的事太忙,實在沒工夫操心別的。直到那回隊里來了個計算機技術水平高超的年輕技術員,有天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到陳智問他:“趙隊的老婆是不是失蹤了?”
陳智問他聽誰說的,那技術員只說:“沒人告訴我。就是前兩天趙隊私下里找我,讓我看看能不能幫他用電腦分析一段錄音里的背景雜音。就那個十一秒的接警錄音,您知道吧?”
那時陳智才明白過來,原來趙亦晨從沒放棄過尋找胡珈瑛。
因此這會兒見趙亦晨沉默下來,陳智沒有輕易收口。他考慮了一陣,又試探性地問:“十一也快過了,不然到時您親自去看看?”
趙亦晨總算沒有再置若罔聞。他頷首,將報告拉到跟前:“我會安排,你回去休息吧。”
稍稍松了口氣,陳智應下來,離開辦公室時不忘關上了門。
等他合好門,趙亦晨才擱下筆,伸手去拿電話聯系y市刑警隊長鄭國強。他去y市出過幾次差,和鄭國強算是有些交情。正要撥號,余光掃見剛放下的黑色中性筆,趙亦晨身形一頓。
他記得還是二○○三年的時候,他剛被調到區刑偵支隊,胡珈瑛送了他一支鋼筆。
英雄100全鋼的筆,對于當時省吃儉用過日子的他們來說,貴得很。她平時自己稍微多花幾塊錢都會心疼,買了那支筆給他,卻只是樂呵呵地笑。趙亦晨寧可她多吃些,吃飽些,長胖些。不過見她笑得高興,他也就沒說什么,只狀似無所謂地一笑:“買鋼筆干什么,我在一線工作,又不是文員。”
“在一線工作也會需要筆啊,你們吳隊不是也要坐辦公室的嘛。”胡珈瑛忙著替他盛湯,袖管卷到手肘上,小臂瘦得可憐,一張小臉卻紅光滿面,“等將來你做了隊長,也會用得上的。”
“你倒是想得早。”趙亦晨把兩盤菜從廚房里端出來,“等我做隊長的時候,這筆估計都不知道滾到哪個角落去了。”
她笑笑,滿不在乎的樣子:“怕什么,到時候我再給你買一支不就好了。”
那個時候他們的生活里沒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說法,有的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當初胡珈瑛送給他的那支鋼筆,倒確實如他所料,早已不知去了哪個角落。
這么些年過去了,如今比起鋼筆,中性筆要實用得多。
然而趙亦晨想要的,還是胡珈瑛允諾過要再送他的那支筆。
他合眼片刻,把桌上的黑色中性筆放回抽屜,鎖上。
然后,他撥通了鄭國強的號碼。
02
許菡遇到馬老頭,也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殺了大黑狗,她沒再回橋墩底下,只搖搖晃晃往前走,走過那座橋,找到一處死胡同。胡同盡頭有幾根竹竿和幾塊破布搭的篷,許菡爬進篷里,躺下來,閉上眼。她拿石頭扎進了裁縫家大黑狗的脖子,褲管上盡是大片暗紅色的血,有狗的,也有她自己的。那條被大黑狗咬得鮮血淋淋的胳膊又疼又冷,最后麻木得沒了知覺。
冷風嗚咽個不停,一個勁地灌進這殘破的篷里,吹冷了她的四肢,她的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她依稀聽到有人進來,拿什么冷冰冰的東西撥了撥她的胳膊:“丫頭,一身的血,殺人了?”
是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許菡一動不動躺在那兒,卻不是想要裝死。她覺得很冷,渾身上下沒有哪一個地方是不冷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眼皮像是被凍得結了冰。
那人見她閉著眼沒有絲毫反應,便蹲下來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她以為他會打她,可他沒打。
老人離開了一陣,許菡不確定有多久。
他再回來時,一腳踹上了她的腰:“還躺著呢,不打算挪地兒了?”他力氣不大,卻一腳接一腳地上來,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墻撞,“這是你爺爺我的地盤,曉得不?啊?”
許菡沒吭聲,沒動彈,活像個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覺得沒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語道:“是個啞巴。”
于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鋪好報紙坐下來拾掇拾掇,生起了火。
剛從橋西夜市討了飯回來,他的小鐵盆里還剩兩塊饅頭一張餅。他在臟兮兮的褲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饅頭大口大口地啃。等兩塊饅頭都下了腹,他才扭頭瞅了眼那個歪著身子躺在墻角的小姑娘,發現她那青腫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漆黑的眼珠子映著火光,一閃一閃,成了她身上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傷口結了痂,還是血已經流了個干凈。
“橋西裁縫鋪的那條狗,是你殺的吧?”他又抓了餅啃起來,歪著腦袋一面咂吧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說著,“養了十年的狗啊,就這么被你給宰了。那老裁縫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小姑娘還是不出聲,干燥開裂的嘴毫無血色地張著,兩眼依舊只睜一條縫,像是真的死了。老人啃完了餅,又一點一點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進嘴里,說:“要讓他們曉得是你干的,宰你可比宰條狗容易。”
許菡躺在那里,臉上僵硬如死尸的表情一點兒沒變,卻有淚水從眼角淌下來,一汩一汩,好像從那條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體里冒出來的血,淌個不斷。
那是許菡頭一次知道,原來人再冷,身體里流出的血和淚,都一樣是熱的。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掛著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許菡捆起來,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他跪在那條擠滿了大學生的街邊,哭天搶地地乞討。許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塊破布上,意識漸漸模糊。影影綽綽中,她聽到老人的聲音:“我作孽的孫女兒啊!沒了爹沒了娘,跟著我這個殘廢的老頭子出來討飯啊!”
哐當哐當,有人把硬幣丟進了他膝蓋跟前的碗里。
“我作孽的孫女兒啊!被惡狗咬殘了手,眼看著就要下地見閻王了啊!”
一個年輕學生經過,從兜里掏出兩角錢。
“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就這么一個孫女兒啊!”
硬幣在碗里彈跳,響亮而刺耳。
許菡看到有幾個人影圍上來,嗡嗡議論。她躺在那兒,就像砧板上被剖開了肚子的魚。
她的眼淚已經流盡。眼淚流過的地方,皮膚皸裂,傷口發炎。紅腫破皮的口子里滲出膿水,被陣陣冷風刮得生疼。
她想,至少她還是會疼的。--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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