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波濤洶涌的自然,
在知更鳥眼中,
無窮無盡。
當內心的鐵出現,
她死去,先于自己。
——艾米麗·狄金森
01
醫院心理科的診室十分安靜。
程歐找到趙亦晨的時候,他正站在一扇玻璃窗前,微垂著眼瞼透過玻璃窗望著診室內的小姑娘,面上神色平靜,瞧不出情緒。整條走廊里只有他一個人,身形筆直,兩手插在褲兜里,姿態一如往常,只被走廊盡頭的光線描上了一層深色的陰影。
小跑著上前,程歐在他身旁剎住腳步,吞了口唾沫好讓自己喘得不那么急:“樣本兩邊都送過去了,醫院最快八小時可以出結果,鑒定部門那邊說加急也得三天。”
他盡力壓低嗓音,“不過對方也承認您就是孩子的父親,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略微頷首,趙亦晨的視線依然落在玻璃窗后:“小魏跟著鄭隊回局里了?”
程歐點點頭:“鄭隊看您一時抽不開身,就讓小魏跟去。”
簡單應了一聲,趙亦晨便沒再說話。程歐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玻璃窗,見小姑娘還坐在診室里頭,正在醫生的指導下填寫什么東西。診室是專門為兒童設置的,明亮溫馨,墻壁刷成漂亮的天藍色,天花板上貼著星星月亮,不少玩具和布娃娃被擱放在彩色泡沫地墊上,孩子見了恐怕都會喜歡。
但趙希善沒有。她坐在那張小小的桌子前,垂在臉側的頭發令她看上去無精打采,一張瘦得可憐的小臉微微繃緊,嘴角下垮,手里握著筆,低著腦袋直勾勾地盯住跟前的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醫生就蹲在她身邊,伏在她身旁小聲而溫柔地同她說話,時不時指指紙上的內容,像是在告訴她什么。她很少給醫生回應,半天才緩慢地挪動一下筆,在紙張上寫下一個字,或者干脆搖搖頭不寫。
還是不說話。程歐見了忍不住想道,難不成真有心理方面的問題?
“醫生說孩子沒有受到身體上的虐待,嗓子也沒有問題。”他正這么想著,一旁的趙亦晨就冷不丁開了腔,“不講話,可能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口吻冷靜,更讓程歐有些不知所措。
“這……”他張張嘴,最終還是根據經驗安慰,“您先別擔心,這不還沒確定嗎,再說現在這些心理醫生也都很厲害,孩子最后肯定能說話的。”
趙亦晨的目光仍舊沒有離開趙希善:“以前沒發現,你還挺會說話。”
分明是調侃的話,他臉上的表情卻不見半分松動。程歐明白過來,這是在告訴他不需要那么謹小慎微。
自己資歷淺,不像魏翔跟了趙亦晨近十年,這回能和他一塊兒來處理這事兒,程歐本來就是感激的。他知道趙亦晨是有意鍛煉自己,可眼下他不僅派不上用場,還表現得比作為當事人的趙亦晨更加慌亂。程歐不禁暗罵自己不中用,只得嘆一口氣:“趙隊……”
“你入隊晚,沒跟著肖局干過。”誰知趙亦晨卻張口打斷了他的話,兀自回憶起了從前的案子,“肖局還是隊長的時候,破獲過一個誘拐幼女賣淫的組織。當時我負責追捕嫌犯,事后才聽負責救援的同事說,有好幾個被救出來的小姑娘不會說話。到醫院檢查,說是精神受創導致失語。”他停頓片刻,才淡淡補充,“沒想到我的孩子也會變成這樣。”
程歐重新望向玻璃窗后頭的趙希善。
大約是見頭發擋住了小姑娘的光線,醫生抬手想替她將臉旁的長發捋到耳后,不料小姑娘立馬縮起身子躲開了。意識到她的抗拒,醫生收回手,又歪著腦袋對她說了幾句話,而后站起身,從診室靠墻擺放的小櫥柜里拿來幾根漂亮的頭花,遞到她面前對她笑笑,嘴唇一張一合,應該是在征求小姑娘的意見。
“那趙隊……您打算主張孩子的撫養權嗎?”程歐見狀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最要緊的問題。畢竟孩子狀態不好,目前對趙亦晨來說,首要的還是決定要不要爭取撫養權。
趙亦晨當然也清楚這一點。他注視著那個眉眼與他極其相似的女孩兒,攏在褲兜中的手還緊緊握著那個相片吊墜。微涼的金屬表殼早已被他的手心焐熱,如果不用力握緊,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他一時沒有出聲。
“如果孩子真是因為抑郁癥而失語,就會需要很多照顧。”半晌,趙亦晨才聽到了自己沙啞的聲音,“程歐,我們都是刑警,你知道我們最不可能給家人的就是無時無刻的照顧。”
看著醫生拿手指給小姑娘梳理頭發,趙亦晨的腦子里有一陣短暫的空白。
原本應該是胡珈瑛站在那里。可她不在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那一刻趙亦晨忽然有些恨她。他開始記不起她的模樣,只有一股恨意從胸口涌上來,又被另一種情緒硬生生地壓在了喉頭。
嗓子眼里擠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哼,他想笑,但始終無法提起嘴角:“我也是沒想到,珈瑛會這么狠心。”
狠心丟下這樣一個需要母親的孩子,還有找了她九年的他。
這時醫生已輕輕抓起小姑娘細軟的長發,想要用頭花給她綁一個馬尾辮。前一秒還乖乖低著小臉的趙希善卻突然哭了起來。
她鼻子一皺,眼淚便掉了下來,整個人都好像失了控,推開醫生的手,搖搖晃晃站起身,跑向玻璃窗這邊。瘦小的身軀撞到墻邊,她舉起兩只小手重重地拍起了窗戶,隔著那厚重隔音的玻璃,一面哭一面仰著臉,用那眼眶通紅的眼睛求助似的看著趙亦晨。
他怔住。她仍然沒有開口講話,僅僅是眼巴巴地望著他掉眼淚,使勁拍著玻璃窗。
但他好像能聽到她在喊他。她喊爸爸、爸爸。一遍又一遍,帶著哭腔,不曾停下。
而與此同時,派出所的訊問室里,許漣皺緊眉頭,正感到心煩意亂。
“那次我把我知道的都已經交代清楚了。”她環抱雙臂,絲毫不掩飾眉眼間煩躁的情緒,“她沒說要在外面過夜,但是一整晚沒回來。電話聯系不上,所以我們去找她。我懷疑她是心情不好想去劃船散心,結果我們順著水道往下游找,只發現一條沒有人的船漂在湖面上。掉在船上的一個手鏈是她的。”說到這里,她抿緊雙唇,低下前額揉了揉太陽穴,“后來我們打撈出她的尸體,報了警。”
魏翔與她相隔一桌坐在她對面,手中的筆從頭至尾沒幾次挨上用來制作筆錄的紙張,倒是一直在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失蹤前有心情不好的跡象嗎?”
放下按在太陽穴邊的手,許漣瞇起眼:“人心情不好還能有什么特別的表現?”
負責訊問的有兩名警察,魏翔沒有暴露過自己的身份,卻明顯注意到比起另一名警察,她更多地在提防他。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事心情不好?”他不打草驚蛇,只繼續提問。
“不知道。”她說,“她離家那么多年,回來以后性格一直很怪。我盡量不去招惹她。”
訊問室頂燈投下的光線打上她的臉龐,描深她每一處凸出的輪廓。魏翔見過胡珈瑛多次,自然看得出來她倆的長相如出一轍,但她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完全不同,所以他沒有受到這張臉的影響。
“她離家那么多年,也從沒盡過孝順父母的義務。結果突然回來,你父親還把大部分遺產都留給了她。你心里就沒有什么想法嗎?”
“你們覺得我會因為這個殺她?”冷笑一聲,她依然沉著臉,一點兒不為自己成為警方眼中的嫌疑人而感到緊張,“我確實覺得遺產的分配不公平,但是還不至于因為這個就殺了我親姐姐。再說她被拐賣,也是吃了不少苦。”語畢,她動了動身子靠向身后的椅背,抬頭迎上魏翔的視線,臉色平靜如常,“等你們有切實的證據再來問我吧。”
魏翔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了良久,才又再次開口。
“我們在孩子的房間發現了你姐姐的丈夫——趙亦晨的照片。”他雙眼緊盯著她的臉,不肯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而且你也知道他就是孩子的父親。
照片是誰放的?你是怎么知道趙亦晨就是孩子的父親的?”
提到趙希善,坐在魏翔面前的女人下意識低下眼瞼,細長的眼睫毛遮去了那雙黑眼睛里冷靜到無情的目光。
“我姐。她從孩子會講話開始就拿著趙亦晨的照片教孩子認爸爸,所以我也知道孩子他爸是誰。”
“楊騫知不知道?”
不緊不慢地抬眼對上他的雙目,許漣在恰到好處的反應時間內回答了他的問題:“他知道。”
魏翔突然意識到,她可能是個慣犯。她的一切反應都在向他展示這一點。但這些都沒有切實的證據,只是他的經驗判斷。
他試圖套出更多的信息:“許菡是怎么給孩子說爸爸的事情的?孩子從沒問過爸爸在哪里?”
“她告訴善善趙亦晨在很遠的地方工作。刑警很忙,沒時間回家。”
“這么說她還是想讓孩子見爸爸,不然完全可以告訴孩子爸爸已經死了。”轉動一下手中的筆,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她,“那為什么這九年她完全沒有聯系過趙亦晨?”
“這你該問她。”
“她從沒有跟你談起過?”
“我問過她。她不肯說。”
“不肯說?也有另一種可能吧。她不是不想聯系,而是聯系不了。”
“你懷疑我監禁她?”聽出他的下之意,許漣扯起嘴角一笑,眉梢眼角盡是譏諷,“不好意思,孩子正常上學,許菡也每天去接她。你們問問善善學校里的老師同學,或者我們的鄰居——他們都知道她們母女兩個是活動自由的。”
他能從她的肢體語看出來她很放松,這代表即便她說的不是實話,也有自信不會讓他們查出任何蛛絲馬跡。因此他應得處變不驚:“這個我們會去核實。”
正打算繼續套她的話,訊問室的門卻被敲響。鄭國強打開門,靜立在門邊沖扭頭望向他的魏翔招了招手。魏翔擰眉,猜到情況有變,不露聲色地起身離開訊問室,換了另一名警察進去。
果然,剛合上身后的門,他便聽鄭國強說:“他們的私人律師過來了。現在只能先放人。”
揉了把自己的鼻子,魏翔搖搖腦袋:“時間完全不夠。”
“我知道。”鄭國強像是早料到他會這么說,“但只能之后再想辦法調查了。”
恰好低下眼睛盯著腳尖找對策,魏翔沒有注意到他語氣里微妙的變化。
“其實這整件事都說不通——太怪異了。剛剛應該把他們家里那幾個菲傭也帶過來的,如果許菡的死真的和這兩個人有關系,那打電話給趙隊的就只可能是這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自顧自地嘀咕,緊接著又想起了另一條線索,這才抬起腦袋來,“對了,還有當時出警的那幾個警察,我們得再把他們帶來問清楚當時的情況……”
鄭國強抬起手示意他就此打住。
“這些我們會安排的。”他神態平靜,沒有表現出半點異樣,卻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逐客令,“小魏,這件事就先到這里,之后的事情我們來處理。你先去你們趙隊那邊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
這樣的態度和他兩小時前的熱心與配合截然相反。魏翔一愣,很快又斂下驚異的神色,點頭答應:“好,我現在過去。辛苦你們了。”
他記起分開行動之前,趙亦晨悄聲交代他的四個字:注意鄭隊。
現在,他終于知道了原因。
02
醫生悄悄離開診室的時候,趙希善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正在兩個護士的陪伴下拿起彩筆畫畫。
直到聽見診室大門輕輕合上的聲響,趙亦晨才撤回逗留在小姑娘那兒的視線,偏過身面向醫生。
“目前來看,孩子可能是因為母親過世而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等他開口,對方便先一步不疾不徐地出聲道,“比較像兒童抑郁癥,同時由于某些誘因引發了失語。”
語罷,她像是突然記起面前兩人警察的特殊身份,視線在他們之間轉了一圈,最終落回趙亦晨臉上:“您是孩子的父親?”
“父親”這個詞出現在腦海里的那一刻,趙亦晨略微翕張了一下嘴唇,卻并沒有回答。
這片刻的猶疑并不足以引起程歐的注意,但趙亦晨看到醫生皺了皺眉。
幾乎是在她蹙眉的同一時間,他開了口:“對。”
對方抿唇注視他兩秒,才將兩手攏進白大褂的衣兜里:“孩子之前應該是有接受過治療的,但是成效不大,因為孩子的內心很封閉。”她頓了頓,“剛才跟孩子交流,我發現孩子對你很依賴。所以我的建議是,你多花些時間陪孩子,然后帶她去專門的兒童心理診所接受治療。現在這個階段,你的陪伴很重要。不要強迫或者誘導她說話,否則可能會引起她更強烈的抵觸心理。”
情況不出他的意料。趙亦晨垂下眼瞼,剛想要說點什么,又聽到診室的門再次被打開。
護士牽著趙希善走了出來。小姑娘一看到他,便掙了護士的手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將哭過后還有些充血的小臉埋進他的褲腿。趙亦晨彎腰抱起她,感覺到她的小腦袋蹭過自己的下頜,于是抬起一只手順了順她的頭發。
余光瞥見小姑娘的發頂有兩個發旋。和他一樣。趙亦晨心里有些空。
他做警察十余年,保護孩子已經成了一種本能。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堅持護著她,究竟是因為她是他的孩子,還是因為她看起來太過弱小。
“我知道了。”重新看向醫生,他右手覆上小姑娘溫熱的后腦勺,將適才已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只微微頷首,“謝謝。”
最后瞧了眼緊抱著父親的孩子,醫生不再多,點了點頭便轉身踱回診室。
鄭國強指派過來的兩名民警還在醫院外頭等候,趙亦晨側過身向程歐示意,而后抱著趙希善同他一起走向電梯間。孩子的下巴挨著趙亦晨的胸口,他稍稍低下頭就能看見她微濕的睫毛,細長上翹,像極了他。哪怕已經回到父親身邊,趙希善的鼻息也依然不大穩定,仍有些細微的抽泣。他有心要問她為什么突然哭起來,見她情緒沒有完全穩定,才選擇了沉默。
換作別人的孩子,他會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些什么。
可她是他的孩子。他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快要踏進電梯間時,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趙亦晨停下腳步,一手抱穩趙希善,好騰出另一只手掏出手機。
屏幕上的來電顯示讓他皺起了眉頭。
肖楊,x市公安局局長。
程歐跟著趙亦晨停下來,以為他抱著孩子不方便接電話,便主動伸出兩只手:“孩子先給我抱著吧?”
趙亦晨卻只是搖搖頭:“沒事。”說完便接通了電話,返身走回走廊,“肖局。”
“我剛剛聯系過鄭國強,了解了一下進展。二十分鐘前許家的律師已經把許漣和楊騫帶走了,小魏正在往你們那里趕,會告訴你們具體情況。”耳邊響起肖楊冷淡而疏遠的聲音,“孩子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