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嘆道:“常說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三餐不繼,金錢不足,常年為生活而奔走,甚至凍餒交加,這精氣神如何提得起來?自卑怯懦,實屬正常。而周邊都是仇恨孤苦之人,每日虎視眈眈,富者銀糧再多,又如何安心?所以啊,每到這時候,世道就要亂了,世道一亂,貧者就算想安定,都是奢望不可能。”
陳仇敖若有所思:“所以相公搞食堂,是讓莊民沒有衣食之憂嗎?”
楊河道:“當然,讓莊民各自耕種,依這水利土質收成,他們如何活得下去?而人活在世上,最重要是吃,然后是住,若三餐盡為衣食住房奔走,又如何展呢?每日匆匆忙忙,為最基本的生存而奔波,他們的精氣神,又如何好得起來呢?”
外人每見新安莊民,最驚訝的還是他們的精神面貌,有一種自內心的從容與安定,卻是大體解決了衣食住行的結果。
而人活在世上,最要緊的就是生存,若為生存每日奔波,沉重的生活壓力下,人的精氣神肯定不佳,整體的表現就是猥瑣,麻木,怯懦,更不可能考慮長遠之事。
因為眼下就要吃飯,要生存下去。
所以小民必然短視,上位者為維護自己的權益一樣短視。
便如這明末亂世,小民的憤怒匯成流寇,眾短視之人匯成的團體哪有什么戰略想法?
反正痛快一把就好,“沉重打擊了統治階級的囂張氣焰”,打擊之后就沒了。
然后上位者,皇族,勛貴,太監,士紳,文官,武將,明知種種所為會造成更大危害,依然死性不改,最后大家一起死。
在楊河看來,極富極窮都不行,最理想的社會結構卻是“橄欖型”,兩頭小,中間大,中間階層占多數,有一定的社會生活基礎,不再為生存而奔走,又沒有上層社會的窮奢極欲。
這樣的階層,更有活力與創造力,中間階層多,也可使社會保持整體樂觀與向上,然后帶來更多的正面循環。
楊河現在所為,就隱隱有往這方面走的趨勢,建食堂,包吃住,雖然只是最基本的生活條件,卻解決了他們最大的問題。
莊民們沒有衣食之憂,懸在頭上最大一把刀,壓在身上最大一塊石頭去除,這邊又安全,沒有身家性命的擔憂,心態從容下,相比周邊朝不慮夕,食不果腹的民眾,精神面貌又豈會不好?
然后又有薪俸制,活干得越好,月薪越多,地位越高,雖有些人每月幾錢銀子也心滿意足,但對大部分人也是一種激勵,想要獲取更多,不使莊民沉溺現狀,原地踏步。
這不,到新安集消費的莊民越多,也帶動了周邊的活力,慢慢展出內需。
楊河的目標是讓麾下莊民慢慢成為中產,隨著整體財富的增多,讓他們收入也慢慢增加,然后他們積極消費,周邊商鋪賺錢,增加雇員,擴大生產,多繳納稅收。
然后他有錢投入各種保障,教育醫療等等,讓中產階級擴大,形成循環。
底薪加提成獎金是后世的常例,包吃住就是眼下新安莊的底薪,楊河認為非常有必要,亂世中,誰給吃,誰給住,更能收獲莊民最大的忠誠。
不過他不會給高薪,錢多了跑了怎么辦,畢竟小民總是短視的,能考慮到半年一年后的事情,已經算是有遠見。
他會給麾下吃好,住好,穿好,但他們若離開這個體系,只會窮困潦倒。
他們想享受這一切,也唯有加入這個體系,忠于這個體系,一直在這個體系。
……
楊河看著陳仇敖:“所以,宴會中的珍饈你見識過也就罷了,切不可沉湎于那種所謂的權勢富貴,那一切都是煙云虛妄,我們這邊才是真真切切,讓大伙的日子,都過得好起來。”
陳仇敖眼光閃動,他在馬上作揖,真心誠意的拱手:“能追隨相公,是某仇敖幾世修來的福份。”
楊河微笑道:“老陳,要多抽時間讀書,我的腳步是不會停的,能不能跟上,就要看你們各自的造化了。”
鄧巡檢嘆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下官真是受教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鄧巡檢對楊河層出不窮的新詞早習以為常,也早心甘情愿以下屬自居,此時更是感慨說道。
楊河哈哈一笑,這胖巡檢能力有一點點,但眼力卻是不錯,知情識趣。
他們看著集市說話,不時陣陣歡笑,后方跟著的饑民,亦是詫異歡喜,眾人逃難,一路所過州縣地帶,無不是慘絕人寰,想不到這大河的北岸,竟有如此的太平安樂。
他們看著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祥和安定,讓人向往。
果然那年輕的大人說對了,到了他的治下,就有好日子過了。
看他們喜悅樣子,帶隊的莊民亦是自豪,他們要在楊相公面前表現,更是大聲叫嚷,舞著旗,讓各人依區進入收容營地。
離著市集一百多步,道路東側遙堤下就是難民營,往日這邊是鹽堿地,好大的一片,還算干燥,沒有遙堤下很多讓人討厭的湖蕩灘涂,臨時的收容營地就建在這邊。
接到楊河通知,除了辛安鋪,莊內還在這邊修建了一片臨時的收容營地,楊字大旗高高飄揚,草棚帳篷林立。
同樣按要求分甲乙丙丁四個區,從西到東,分別設孤兒幼女甲區,鰥寡孤獨乙區,有家口者丙區,沒有家口者丁區。
每區都有粥棚,飲水棚,睡房,廁所等等,井井有條。
難民若過來,可以分區稍稍歇息休整,喝水喝粥,然后前往焦山莊一片安置。
不過孤兒幼女、鰥寡孤獨大多會安置入新安莊內。
若過河晚了,他們也可以在這臨時收容營地歇息一晚。
難民營歸民政所在管,還有弓兵在巡邏,改編后,巡檢司弓兵已歸新安莊管理,訓練征戰皆如一,他們兩隊人,一隊各卡巡邏,檢查腰牌,負責治安,一隊駐在集內,每三月一輪。
除了他們,還有新安莊隊兵,楊河其實還有對余下各村寨未選入隊兵、耕田隊路工隊的青壯,定期派出教官訓練考核計劃,平時守莊,戰時看情況征調。
這樣他的治下,也會形成戰兵,守兵,巡邏弓兵三層體系。
收容營地建立后,每區都設弓兵巡防,防止諸事,也讓不遠處的新安集商家放心。
又一批難民到來,立時難民營各區又喧騰起來,各方接人,核對,基本井井有條,楊河還隱隱聽到孫招弟的大嗓門:“唉,那婆娘,你臂上綁的是藍帶子,跟著那藍旗到丙區去,你男人可在身邊,跑到丁區去作甚?那邊都是光棍!……那漢子,你有婆娘嗎?跟著綠旗到丁區去,怎么竄到丙區去了?”
“還有那誰,你有四十了吧?竄到孤兒區去作甚?各歸各位,不要亂走,到了我新安莊,就要懂規矩,守秩序,知道嗎?”
楊河看過去,就見孫招弟叉著腰,對一些亂竄的饑民吼叫,很多人沒有秩序觀念,看到有好位子,就忙不迭的奔過去,然后被孫招弟罵得摸門不著,灰溜溜出來。
有所混亂的饑民各歸各位,忙不迭隨著旗走,眾饑民感覺這新安莊好是好,就是規矩多,體會到那女管事所“秩序”的力量,初來乍到,需要他們慢慢去適應。
楊河看孫招弟在那邊意氣風,身旁一個書辦,還有幾個五大三粗的管理婦女,個個精悍。
亂世中能活下來的女人體質都是過硬,她們又在莊中養了幾個月,平時也有操練,匪賊來犯時一樣持刀上墻,一對一對打一個男人不是問題,所以這些強悍婦女壓得進營的饑民服服帖帖。
他默默點頭,管理這種營地,也只有孫招弟等潑辣的性子壓得住陣腳,若換成趙中舉,柔聲細語,怕就效果不顯。
而她們也是靠自己的努力與奮斗達到的地位,男莊民見到她們,也是心服口服。
楊河若有所思,逃難幾個月來,特別到新安莊后,麾下很多人都鍛煉出來了,因為他實行的其實是一種工業體系的制度。
在這種制度力量的熏陶下,很多人若是外放,大多可以成為管理的好手。
就算他們還有短板,比如孫招弟的短板就是識字少,但相比外間松散的農業管理體系,還是強太多了。
楊河想著,最后微微一笑,馬鞭凌空抽了一聲脆響,踏著泥濘的道路,就往新安莊奔去。
陳仇敖等人都是跟上,蹄聲雜沓,踏得泥水飛濺。
所過之處,路上行人皆以喜悅而又敬畏的目光看著,看楊相公一行遠去。
難民營這邊,仍然喧騰,外間弓兵們按刀攜弓,虎視眈眈看著,而難民們在旗號引領下,有條不紊進入各區。
然后等待安置,迎來他們的新生活。
高高的楊字大旗飄著,每區都有一桿,象征楊河在這一片的權力與威嚴。
也似乎在這桿大旗的籠罩下,他治下的百姓會迎來被庇護的安定生活。
還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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