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東晉疆土有兩個豫州,一者是舊豫州故地,為祖狄北伐收復,眼下祖狄已經亡故,掌控者為其弟祖約,并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謀的自然也不是這個豫州。
另一個則是僑立豫州,位于建康往西長江中游,有譙、歷陽、潁川、襄城四郡,轄地雖然不大,地勢卻很重要,毗近建康,扼于上游有形勝之勢,號為西藩。歷史上的陳郡謝氏,便是由此而興,得列方鎮,兄弟相繼為豫州刺史數十年。而歷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蘇峻之亂后引咎退出中樞,執掌此地以威逼遙控建康朝廷。
如此戰略要地,以當今朝堂形勢,顯然不能交給沈充一個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張,實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結合整個時局來看,其用心可謂惡毒。
流民帥南來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經任命蘇峻為歷陽內史,以其部署就地駐扎布防江北,皇帝司馬紹要借其勢來壓制僑姓大族的用心極為明顯。
庾亮在這樣的時機下,想要舉薦沈充為豫州刺史,作為蘇峻名義上的上級,顯而易見是讓他們彼此制衡內斗,無論勝負如何,都能漁利。沈充就算敗亡,但其居官肯定要借庾家之勢,日后庾家再入主豫州便順暢得多。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風格,好于弄險,手段激進直接,不擅迂回,欠于圓潤,完全是把老爹當槍來用。
當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責,老爹要居顯位,肯定要應對挑戰,但豫州這里地狹民眾,缺乏縱深,一旦與蘇峻生沖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個處置不當,或許就要全面開戰。
蘇峻所部悍勇不須贅,否則也不會釀成日后那種大禍。而且蘇峻背后尚有江北廣袤縱深可供進退斡旋,然而老爹這里則不然,且不說兵員輜重處處受制于人,就連退路都沒有一個。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聯合,最起碼應該給老爹加領一個宣城內史,預留退路,否則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戰之死局!須知這個老東西坐鎮豫州的時候,盡管已經沒了蘇峻這個肘腋之患,還不止加領宣城內史,尚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唯恐自己不夠安全。
費盡心機,卻落得一個更兇險的局面,這是沈哲子無法忍受的。盡管他家在此事上是借勢庾家,但也是雙方受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贈庾懌一個大名望。
現在要搞清楚他們兄弟是否已經達成共識,關起門來一家親,卻把老爹丟出去當棄子。沉吟片刻后,沈哲子便開口問道:“世叔對庾公的提議是何看法?”
庾懌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遠,聞后嘆息一聲:“豫州雖然地狹,卻是形勝西藩要地。時下風氣南北隔閡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讓你父居此重鎮,阻力實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鉗制,士居鎮此,難免要屈于時勢,我是不大認同家兄此策。”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松一口氣。庾懌倒是沒有欺騙他的必要,畢竟以時下形勢而,沈家對他來說乃是比其兄庾亮還要可靠的外援。只要還有分歧,就有挽回的余地。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才又說道:“時下之局,大江已成沸湯,強求于此,弊大于利。世叔您和我父親何必局限大江兩側,避開這里另辟局面不是更好?”
“那么哲子你又有什么看法?”庾懌聞后微微一笑,轉問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開口道:“強逐其不可為,事倍功半。何如因勢而成,直趨實地。會稽三吳腹心,我父親去那里才是合乎時宜。”
庾懌聞后搖搖頭:“哲子你這想法雖好,但淺顯了些。會稽確是上選,但眼下要是維穩局面,我擔心你父親去了會稽不能平復局勢,若是出現翻覆,再要爭取眼下的良機復起可就困難了。”他是擔心沈充被會稽士人聯手抵制傾覆驅逐,畢竟會稽眼下還匯聚萬余義軍,因此不作此想。
“這也不是沒有化解之道,會稽虞公雖然勤于王事,而我父親又歸于王統,不免師出無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難免動蕩,不如請奏朝廷,請虞公統帥部屬北上勤王,押運三吳錢糧以輸京畿。”
沈哲子說出他的計策,同時笑道:“途徑吳興時,正可以順道將我父親籌措的錢糧押送北上。”
庾懌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此舉可謂釜底抽薪一舉兩得,既能把會稽義軍納于朝廷節制,師出有名,又能暫時掃清沈充入主會稽的阻撓障礙。
只是,原本會稽義軍是以討伐沈充為名興起,現在卻成了編外的輜重押運隊,還要幫沈充運送上下打點的錢糧,這個臉就打得有點狠,讓人情何以堪?
不過一想到沈充籌集起來的那數額龐大的錢糧財貨,庾懌也忍不住心旌搖曳,點點頭說道:“這倒不失為一個良策,哲子你也準備一下,咱們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見面商討細節。”
如果能夠平穩交接,庾懌是樂見沈充鎮守會稽的,考量與沈哲子類同。至于會稽義軍會不會貪掉沈充輸送的錢糧,他并不擔心,回頭開具一份清單,把這些財貨先歸于幾家僑姓大戶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則押運多少都得完璧歸趙。
只是一想到困擾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棄會稽的難題,被沈哲子隨手點撥,混沌局勢便豁然開朗,難怪沈充對這兒子視若珍寶。得子如此,還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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