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嶠的兒子溫放之年紀并不大,歲數和沈哲子堂弟沈云相當,遺傳了其父的秉性,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少年。進入公主府之后便左右打量,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樣,在這殘冬料峭天氣里,手里還握著一柄象牙折扇,強扮成人模樣,反倒顯出一點少年人的憨態。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報,由后院轉出時,便看到這少年箕坐于階石上,正與園丁興致盎然討論庭下一株玉梅花期與美態,便笑著走上前:“弘祖若鐘愛此物,稍后著人往你家送去一株。”
溫放之字弘祖,世家子弟取字通常都比較早,這是為了交際起來方便,除非特別親厚的關系才會以乳名小字稱呼。
聽到聲音后,溫放之忙不迭站起來,臉上流露出幾分羞赧,拱手道:“小子率性無禮,讓駙馬見笑了。”
行禮之后,他又擺手道:“方才尊府家人有,此花秋冬蓄力,早春盛放才是最美姿態。眼下移株虧損元氣太多,未必能夠成活,不能因我一私之好害此良株。”
沈哲子聞后笑一聲,搖頭道:“世間可憐者,豈獨草木。嬌花解語慰情,那是因為落在眼里才有了幾分顏色。由物及人,要張目觀世,覽遍疾苦,才知人世可憐,要常懷悲憫。”
溫放之聽到這話,神態顯出一絲疑惑,沉吟片刻后才尷尬道:“駙馬所玄深,小子一時難解。”
“一時閑罷了,不明白也不要緊。”
這小家伙兒并沒有太多世家子弟的倨傲,沈哲子也有心帶在身邊引導一下,讓人先將之帶去客房里等候片刻,他回房去換了一身行裝,備下一些禮貨,然后才邀其一同起行。
剛剛過去的亂事里,烏衣巷這里貴人云集,各家也遭到了一些亂兵洗劫和不同程度的破壞。不過相較于被反復蹂躪、巷戰無數的長干里等地,這附近建筑尚能保持一些完整。
但其中也有一些過于醒目的建筑被破壞嚴重,比如瑯琊王氏府門前那雄偉氣派的儀樓恒門,被拆除的只剩下兩個光禿禿的大石墩子,至今也沒有修復。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底層小民雖然多是逆來順受,但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執政門戶也是不乏怨恨。一旦秩序不在失去了制約管束,這些深藏在心底的不滿情緒就會發泄出來,造成極大的破壞。
牛車平穩的行過長街,各家面對大街的正門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有的雖然已經修復,但卻透出一點不和諧。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而給人心理造成的不同影響即便眼下沒有顯露出來,也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爆發時機。
沈哲子坐在牛車上望著熟悉中又有幾分陌生的街道,不免沉思起來。
溫放之坐在車廂另一端,神態有幾分局促。要知道眼前這位駙馬雖然是同輩中人,但卻是當之無愧的風云人物,所創建的功業并不遜于老一輩的名流。
所以,溫放之心內對沈哲子是既有敬畏,又不乏好奇,頻頻目視過去,過半晌忍不住壯著膽子問道:“駙馬長坐不語,是在心念蒼生?”
沈哲子聞后便笑道:“蒼生是什么?你我就是蒼生,做好眼前事,便能俯仰無愧。長坐不出,就算心轉千念,也不能為一人加餐。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者奸猾,信者愚鈍。尊府大君溫公,閑則雅趣盎然,任則定邦安民,這是第一流的賢達。常人能效一端,已經殊為難得。”
溫放之聽到這話,稚氣尚濃的臉上不禁流露出幾分羞赧,他只是常聽人以此問答,便學來想要打開話題。卻沒想到駙馬回答與他預想中有些不同,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談下去。
“其實、其實我在家中多聽駙馬彪炳事功,也想自己能成昭武一卒,建功江左!”
沉默半晌,溫放之才又說道,臉上隱有潮紅,似是心情有些激動。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察覺到溫放之居然還是自己的小迷弟,他抬起手來拍拍對方肩膀笑道:“少年心跡,壯烈為先,長盈不虧,才能功成大器。往年我也只是浮游坊間一孺子,海內有事,壯武當先,一舉成名,天下皆知。當中滋味,勝于泛泛玄談良多。那些畏縮不敢當者,即便是講給他們聽,也難體會。”
溫放之聽到這里,眸子便閃亮起來,連連點頭表示附和:“家父也常說,駙馬才情超出于眾,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分席司空!我、小子歸都便想拜見駙馬,只是唯恐唐突……”
沈哲子倒不知私底下溫嶠竟然將自己前程比擬劉琨,這對溫嶠而應該已是極高評價。要知道劉琨不只是溫嶠的主公和長輩,更是其人生導師之類的人物。